第二章 正位的惡魔 第十二節

蘇巧梅胃裡空得難受,自從齋戒以來,她便總是處於空腹狀態,胃袋都是冷的,酷暑竟也蒸不倒她了。但飢餓也讓她暴躁,偶爾會想要把觀音像摔出窗外去。更教她不安的是門檻上的死雀,儘管後來各房到了晚上便將鳥籠子都統一收進一間通氣的空屋裡,早上杜亮再讓下人挨個兒掛出來,可陰影到底還是有的。她對養鳥不算熱衷,起碼不像張艷萍,每次路過那裡,便看到她仰著脖子逗她的鸚哥兒,手裡握一把細黃米。

這樣的多事之秋,本該是蘇巧梅發揮「長處」的時刻,卻忽然選擇了退隱,這其中自有她的道理。正如黃夢清私下和杜春曉分析的那樣,如今怪狀況有些多,太冒頭兒了也不好,何況她心裡還在為某件事心生愧疚,要奪權也得風聲過了再說,現在要以逸待勞,靜觀其變,一切複雜的意外都讓孟卓瑤去承擔便是。至於是什麼愧疚,要逼得她吃齋念佛,其實她自己也竭力不往那個地方去想,某些念頭就像潛伏的野獸,是摸不得的,一碰就抓得你遍體鱗傷。

所以李常登渾身冒著煙味走進來的時候,她的心都抽緊了,尤其是對方的問題,簡單幹脆,卻讓她啞口無言。

「二太太,聽說前不久……哦,就是田雪兒剛死沒幾天,您跟三太太吵過一架?」

她只得寒下臉來,表示默認,實則心臟已提到喉嚨口。

「聽說吵得夠凶啊,三太太硬說您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虧心事兒,你可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果然要問這個!她死抓住蘭花椅的扶手,怕一鬆手整個人都要滑脫出去。

「不瞞李隊長說,三妹的瘋病肯定不是一時發作,因是潛伏好久了吧。所以您說我們吵的那天,她也是突然地便衝起來了,指著我鼻子罵了好些難聽話。也不只說我做虧心事兒之類的,有許多呢。我當時便覺得奇怪,也想叫她說清楚,可她激動得很,語無倫次的,哪裡還有句像樣的話?後來也就沒再計較。您如今倒來問我這個事兒,叫我可怎麼回答好呢?」

雖是肚腸里的油水均被齋菜刮乾淨了,她倒還保持冷靜,講話滴水不漏,只一個勁兒暗示張艷萍是早有癥結。

「聽說,大公子和死去的丫鬟還有些秘密來往,你可知道一些?」

蘇巧梅「噗嗤」一下笑起來:「這話說得可是沒譜兒了,你說黃家兩位少爺都正當壯年,心裡沒點兒想頭才奇怪呢!莫如縱真的跟下人有什麼,我們也只當不知道,心裡有數就好。」

「如此說來,二太太倒也不排斥自家公子和下人來往咯?不知三太太是不是也有這個念頭。」

「她怎麼想我可不知道,若是為了莫如和丫鬟的事兒就雞飛狗跳的,那可就錯了主意!也不想一想,自己是怎麼混上來的!」她說完便吃了一口涼茶,將先前的慌亂統統壓下去了。

在李常登眼裡,蘇巧梅只是個外強中乾的潑婦,與張艷萍的直爽潑辣有雲泥之別,然而如今看她掩飾秘密的功力,又不得不服,果然是見過世面的女人,到底講心機的。於是,他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誓要從她嘴裡套出關鍵的東西來。

「呵呵,那還是二太太開明,默許大公子和丫頭的事兒,原本可有想好要怎麼和老爺挑明,把姑娘娶過門兒呢?」

「這話說得稀奇,莫如是什麼身份?田雪兒又是什麼身份?哪裡配進這個家?」

「那田雪兒若是懷孕了呢?」

「那誰又知道是不是莫如的孩子?」

「田雪兒」三個字一出口,蘇巧梅便意識到自己敗了,只好絕望地看著李常登臉上堆起的菊花紋,手指不停打戰。

「多謝二太太了。今天得請大公子跟我到保警隊去一趟,沒什麼事兒,只是聊聊天,套套情況,請放心!」

李常登臨出門前拋下這一句,算是為張艷萍報了「一箭之仇」。

依喬副隊長的經驗,審訊黃莫如最多一天就能有突破,首先對方雖是個後生,卻是細胳膊細腿,一看便是吃不住苦頭的,至於是否經得住嚇就難講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黃莫如在保警隊的一舉一動,尚屬於「沉著鎮定」的範圍,因審訊間設在臨時牢房東側最里一間,通風不好,悶熱無比,這是李常登刻意為之,就是要讓疑犯難受。當然,在審訊黃莫如之前,喬副隊長與夏冰私下商量過,認為在沒有確切證據的情況下便開堂私審實在不妥,即便從旁得知黃莫如與田雪兒有過什麼,也不代表殺人的就是他。無奈隊長堅持,說死的人實在太多,拖不起了,還是來點硬的,只要看著不像屈打成招就行。言下之意,就是要用陰招兒逼供。

所以從進審訊室那天開始,黃莫如每天的食譜都是固定的:梅乾菜扣肉、爆魚、醬油皮蛋,外加一碗白飯。表面看也沒什麼不妥,但倘若不給水喝,卻是要人命的。他開始也不大明白,吃完東西,喬副隊長便和他聊天,反覆強調的只有一句:「你和田雪兒到底是什麼關係?」他自然是不認的,堅持說沒有關係,說到後來嗓子有些干,想要涼茶,結果只換來嗯嗯啊啊的敷衍,追問愈發緊迫,茶水遲遲不來。撐到傍晚,又是那幾個菜擺上來,他已沒了力氣,含一口乾巴巴的米飯在嘴裡,連忙吐了,其餘的更不敢吃,只拿一雙噴火的眼睛瞪著喬副隊長。

「嘿嘿,大少爺,辛苦的話就躺一歇,不過辰光不能太長,我要回去吃飯了,接下來是李隊長。好好保重。早日交代,早日澄清,也好早日出去。」

才躺倒一刻鐘,果然李常登便打著飽嗝來了,嘴邊還咬一根牙籤,看到黃莫如身邊那頓晚飯還紋絲未動,便笑道:「大少爺,嫌菜不合胃口啊?」

他沒有理會,翻了個身,拿背對住李常登。突然肩上一緊,整個身子已被兩名警員拎在半空,就這樣拖到桌子跟前,一隻白熾燈吊下來,在眼前不住打晃。他閉著眼,不敢叫一聲,怕蒸發了體內的水分。其實他也不曉得自己能撐多久,累和餓是次要的,要緊的是能不能從這裡出去,他心中已開始隱約怨恨起爹娘來,原來預計自己當天就能出去,可待得越久,就越茫然,當初滿滿的信心已被饑渴交加的現狀漸漸削平。

氣勢明顯變弱的黃莫如,在酒足飯飽的李常登面前,全無招架之力,他的舌頭像枯紙一般苦澀,每動一下,身上每個毛孔都會疼痛。所幸心裡的絕望多少也有一些化作了悲憤,所以嘴風更嚴,乾脆問什麼都不開口,只是將額頭抵在桌沿上,後頸被白熾燈照得熱烘烘的,蚊子不斷攻擊他裸露的皮膚,背上的汗液結成干松的鹽粒,然後被新沁出的汗液融化。他儘可能不動,保持體力,明知這麼做也撐不了多久,卻彷彿要跟誰賭一口氣。

「大少爺,這樣可不行啊。若想早些回去,就把知道的都講出來。咱們還是從老問題開始,你跟田雪兒,到底是什麼關係?她是不是你的情人?她肚子里有了你知道嗎?那是不是你的種?」

李常登說出的每個字,都對他造成很深的刺痛,但他繼續選擇默然,不承認也不否認。

「大少爺,聽清楚了沒有?沒聽清楚,我就再問一遍。」

他聞到很濃的酒氣,耳邊也多了一些熱量,明白是李常登正俯下身貼著他的太陽穴追問時,便乾脆閉上了眼。此時,嘴唇已像燒焦一樣難受,好像與空氣摩擦便會著火,身體正歇斯底里地呼喚水源,幻想自己已回到家中庭院里的那口井邊,縱身跳下,讓陰涼墨黑的井水將他吞沒……這樣想著,繃緊的靈魂也稍稍有些解脫。可酒臭又將他熏回現實里,還是那間方正的審訊房,一盞燈,一個面目可憎的保警隊隊長。

這一夜,對黃莫如來講,抵得過十年苦役,他其實一直醒著,卻假裝已經睡著。中途的確有一段時間失去過知覺,他猜想其實只是暈厥,但李常登拿了一杯水,他拿了一杯水!

那杯水放在離他不到一尺的地方,人渴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原來與駱駝無異,連水的味道都聞得出來。他舔了舔舌頭,乾裂的唇皮快要刺破舌尖,半個身子已撲在桌面上。此時卻感覺背後的椅子被移向桌沿,將他的胸膛牢牢貼在桌沿動彈不得,若想再退回去,恢複剛剛的卧姿,已是不可能了。

如今識破這個陰謀,早已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李常登拿起杯子,一口將水喝盡。他盯住他的喉嚨,看金子一般珍貴的東西白白流進敵人的體內,卻連恨的力氣都沒有,只能沮喪地趴在桌上,擺出一個乞討的姿勢。

「求……求求你……」他終於開了腔,頭一句就踐踏了之前辛苦累積起來的自尊。

李常登笑了:「大少爺,不就是水嘛。何必要用求呢?直說就行了。不過,你跟田雪兒到底是什麼關係呀?」

他突然發現,眼前這個人,其實只是打著審訊的幌子逼供,儘管無任何憑據,直覺卻告訴他,這個人是在報復。至於報復些什麼,是他完全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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