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位的惡魔 第十一節

「可惜了,鎮上又少一位美人兒。」

黃夢清掰著指頭算給杜春曉聽,邊說還邊笑幾聲,表情毛骨悚然的。

所幸杜春曉已習慣她的「冷酷」,也不大計較,只抱怨黃家的早餐沒有鹹鴨蛋,威脅說若再不供應,便要搬出去。

「哼!快別說這個話。」黃夢清冷笑一聲,戳穿她的「西洋鏡」,「也不想想你是怎麼又回到我家的?我娘那個事算你掩飾得好,能糊弄過去。可你也得在別的地方出點力,比如現在家裡鬧鬼,你可想到法子捉了?」

黃夢清提及「鬧鬼」一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不知從幾時開始,三位太太屋子的門檻上都會發現一隻死雀,像是有人從門廊上掛的鳥籠子里掏出來活活扼死,再放上去的。起初幾個丫鬟以為是誰惡作劇,也就沒有跟各屋的主子說明,後來連少爺小姐的門檻上都出現,甚至大老爺也沒被放過。於是傭人私底下傳開,說是死去的原屋主薛醉馳陰魂不散,才做出這些事來。因那些鳥籠子也出自他的手,後來人被趕出去,做工精美的籠子倒是全留下了,只換了些合新主子口味的珍禽,所以黃家豢養的鳥雀接連被害,有人便臆測可能是薛醉馳用這法子控訴,隱喻黃天鳴拿卑鄙手段鳩佔鵲巢一事。這些話自然也是從鎮上一些略微知情的老人嘴裡聽來的,經過整合加工,竟也傳得像那麼回事。

所以黃家因那些鳥雀的死,所有人都變得有些惶惶然,說話走路都是端著心的,生怕做錯一點兒,挨心浮氣躁的主子一頓打。張艷萍瘋得愈發厲害,老爺已教人跟上海的大醫院聯繫,下個月就要將她送過去治療。而黃慕雲則瘦得脫了形,可以幾天不講一句話,飯量小得同喂鳥無異。黃莫如雖還做些常規的事,卻顯然心不在焉,有一回竟把未熄滅的煙蒂摁在一個丫鬟的肩上,過後只說是不小心。雖然沒有人挑明,但這個家的確正瀕臨崩潰邊緣,唯大太太孟卓瑤,還仗著原配夫人的身份主持大局,製造天下太平的假象,以安撫人心。最不可測的人,反而是蘇巧梅,突然講要信佛,從此吃齋守戒,惹來眾人稱奇。

這些不正常的人裡頭,除孟卓瑤之外,其實還有一個正常人,便是素來不受關注的黃菲菲。倒並非她低調,而是身份地位都不如其他三個,反而樂得自由。

「其實這個鬼,要捉住還是不難的。」杜春曉每次壞笑,便是「胸有成竹」的表現。

「那可好了,不如你現在就算一算,找出那個『鬼』的來路。」黃夢清趁機用上「激將法」。

無奈杜春曉卻一口回絕:「現在不能說。」

「為什麼?」

「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弄清這個『鬼』的目的之前,我會一直把秘密壓在肚子里。」她一面將扁平的肚皮拍得「啪啪」響,一面從桌上拈起一張隱者牌,放進黃夢清手裡。

夏冰找到黃家二小姐的時候,她正一個人站在庭院里玩射擊,手裡握一把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長桿獵槍,把幾隻玻璃空瓶依次列在蓋井的石板上,然後挨個兒打,每打一槍便震天響,竟也沒人過來管,反而逃得一個不剩,可見傭人已經習慣了,也怕了。按黃夢清的說法,菲菲是性壓抑,將槍當那話兒來疼,話講得雖粗鄙,卻不無道理,只當事人還自以為特立獨行,神氣得很。

「講過幾百次了,我晚上只要一睡下,電閃雷鳴都轟不醒我,哪裡還會出來亂逛?你問了那麼多,無非是懷疑我。」二小姐眯著一隻眼,把槍口往夏冰臉上一指,唬得他當即退後兩步,「我若要殺人,就用這個,方便省事。」

「二小姐,若殺了人還不想吃官司,可不能用這個。」夏冰假裝哆哆嗦嗦地移開槍管,他已從杜春曉那裡知道對付黃菲菲的秘訣,那便是假裝弱勢,滿足她自高自大的心理。

黃菲菲一臉委屈,將拿槍的手臂放下,低聲道:「怎麼你總是問這個問題呢?」

「也沒什麼,只是有下人在案發當晚和案發以後,都看到你半夜出現在那兒,所以照例我都要問問。你放心,我們保警隊查案都一視同仁……」夏冰不想出賣桂姐和小月,少不得打了馬虎眼。

她點了點頭,突然把槍往地上一摔,罵道:「這可奇了!既然有下人半夜看見我在院子里亂轉悠,那敢問他們出來又是幹什麼呢?難道你不查查?」

他覺出她的異樣,憤怒里流露出的那一點沒底氣,便回說:「您放心,我都問了。大家講的話,我們都要進行核對,不針對二小姐你一個人。」

「睡覺!」她擦一把額上亮晶晶的汗珠,怒氣沖沖道,「那幾天,我都在房裡睡覺!」

「若真的是在睡覺,也沒什麼。不過……」他決定將上一軍,「家裡一下死了好幾個人,晚上還能睡得熟,倒也難得。」

她果然急了,撿起槍抵住他的下巴。因動作來得突然,他毫無防備,但心裡竟真有些隱隱的怕。

「你這話講得有趣兒,不曉得咱們家裡的人個個都生了鐵膽的么?若不是做什麼都心安理得,當初就不該住這兒!」

這番話倒帶了幾分出人意料的血性,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女性之複雜程度,是夏冰怎麼也上不完的一堂課。

「我再給二小姐一句忠告,」他硬著頭皮,假裝不曾嚇倒,以表現一點所謂男子氣概,「槍是男人玩的,女人最好不要碰。不是懷疑二小姐會動殺心,只是一時走了火,殃及無辜,也是有的。」

「你們懂什麼叫無辜嗎?死的那幾個人,就一定無辜?」她脫口而出,顯然是有些壓抑太久,不得不爆發的感觸。

「二小姐從何說起?難不成你知道那些死人有什麼不清白的地方?」

「有沒有,你把案子破了不就真相大白了?興許不是哪一個人不清白,卻有那些臟人兒把她們玷污了呢。」她露一半藏一半,說得很慢,措辭都是字字斟酌過的,意思是只拋出一個線頭,接下來還得夏冰他們自己往裡探索。

李常登與黃慕雲面對面坐著,問的也只有一樁事情:「田雪兒死後不久,聽說你娘和二太太大吵過一架,你娘當下還放出話來,說要把見不得人的事情捅出去。你可知道是什麼事?」

黃慕雲保持苦笑,兩隻眸子也已深深陷進去,若把臉皮剝了,便成不折不扣的骷髏:「我也不知是什麼事,我娘從沒跟我講起過。」

李常登直覺他有所隱瞞,口吻便有些不客氣:「二少爺,如今什麼陣勢,你不會不清楚吧?人死了那麼多,兇手還逍遙法外,每一點線索對我們來講都是好的,有用沒用另當別論……」

「真不知道什麼事,可能是下人嚼了什麼舌根,被我娘聽見了,信以為真吧。」黃慕雲擺擺手,似乎已筋疲力盡。

「那麼,二少爺,你有沒有見過丫鬟做針線活時,用的純金頂針呢?」

「頂針?」黃慕雲怔了一下,遂垂下頭,露出茫然的表情,「有倒是有,我見從前碧仙用過,當時就猜她被外頭什麼扮闊的男人給騙了,還問過一句,她說只是死去的外婆傳下來的。我覺得她騙人的,家裡窮成這樣,能賣的不能賣的都典出去了,哪裡還會剩這樣的貴重物。」

「那除了碧仙,還有誰用過?」

黃慕雲搖頭,皺眉道:「想不起來,碧仙是我娘房裡的,我去得多,自然看到,其他幾房的丫頭我哪裡能成天盯著?」

「不過……」李常登決意要玩個花樣,「好像有些下人不是這麼講的,說你二少爺去其他幾個房裡也挺勤快。」

「胡說!我哪裡有這樣的閑工夫去跟丫頭嬉鬧?又不是我……」那後半截話,他硬生生吞回去了。

李常登假裝沒聽出味兒來,繼續道:「下人中間有人講,說黃家幾個丫頭中,就屬田雪兒長得最標緻,男人看了沒有不動心的。所以二少爺想必也……」

黃慕雲又氣又急,一時憋不住,便脫口而出:「雪兒明明是跟我哥好上了,怎麼還賴在我頭上?」

「多謝二少爺。」李常登站起來,向臉色蒼白的黃慕雲拱了拱手。這是他接這案子以來心情最為愉快的一天。

原本他就把重點懷疑對象鎖定在黃家兩位少爺身上,除他們之外,沒有人能讓幾個丫鬟都如此確信自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但打開突破口卻又是難的,他們誰都不像是沉不住氣的人,所幸白子楓的死與張艷萍瘋病發作兩件事,顯然將黃慕雲變脆弱了,何況他對白子楓的深情,那天去認屍時的表現,已等於昭告天下;而黃莫如那裡卻還似銅牆鐵壁,掘不出一個小窟窿來。

如今,漏洞終於有了,由那洞內透出一絲曙光,令李常登欣慰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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