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位的惡魔 第十節

田雪兒的墓地,買在西山頭最不起眼的角落,且不講風水,就連一塊用來擺貢燒紙的平整地方都是沒有的。所以秦氏只將兩隻粽子,並一串荔枝擺在石碑底下靠著。因身邊荒墳林立,紙錢燒成灰片後被風一吹便四散而去,也不知地府的女兒拿不拿得到,不會還是被野鬼搶去了吧?

她這樣想著,神色也變得木然,黃莫如遠遠站在後頭,半步都不靠近,像是怕紙灰玷污了他的薄綢對襟短褂。她沒有怪他,只是偷偷苦笑,更將他視作平常而嬌貴的少年。

「走吧,我帶了雲樂坊的點心,到你家去吃一些?」他手上果真提了一個奶黃的紙包,滲出斑駁的油印。她只得嘆一口氣,便先他一步走下山去,在家裡等著。

紙包打開,裡頭並了兩個小紙包,一個放著花生酥,另一個裝的是核桃餅。她坐在櫃檯後頭,聞著點心油汪汪的香氣,半點都吃不下。

「吃一點?」

趁四下無人,他拈起一塊花生酥,送到她嘴邊,那油氣也跟著逼近,她登時胃部翻江倒海,「哇」地吐了一地清水。

「怎麼了?」他忍不住上前撫她的背,越是撫,她越是嘔得厲害,便急著將他推開,臉色煞白地瞪了他一眼。

「自己在我身上作的孽,還問我怎麼了?」她突然眼淚汪汪起來,像是滿腹滿腔的委屈,盯著指甲蓋上蒼白的細月牙,就再也沒有理他。

他定定站在那裡,說不出一句話來,像被木樁子從腳心板縱穿到頭頂,每一寸都動彈不了。

兩人就這麼樣對峙了好一陣,起初只是被尷尬與驚訝弄得無法回神,後來卻漸漸演變成了賭氣,都刻意要用冷戰來逼對方退步,結果卻陷入了更深一層的焦慮。

「按理講,我也未必一定要這個孩子,不過你也知道,如今白小姐去了,要再找個靠得住的人來處理也挺難,我可不想讓古郎中來做!」

「古郎中」是指青雲鎮一家藥房里雇的一個叫古瑞生的江湖郎中,成日里酒壺不離手,每次出診都滿身酒氣,誰都厭他。尤其女人家要看個婦科病,自然都是選白子楓的,人清爽,醫術也高明得多,口風也緊得不得了。如今她這一死,像是把青雲鎮女人中間某個隱私而又關鍵的環節給切斷了,她們表面如常,卻心如油煎。

「哈!哈哈!」他仰面大笑,像是要將從前的抵死纏綿悉數毀滅。她在那笑意里嗅出了一絲憤怒,遂覺得毛骨悚然,面部肌肉卻紋絲不動,以扭曲的平靜應對他的癲狂。

他好不容易停住笑,將兩隻紅彤彤的眼球對住她,啞著嗓子道:「你何不去問問房裡那位的想法?我們不是當著他的面做過么?所以他也應該有份!」

她想也不想,便摑了他一掌。他如釋重負地轉身走了,像專為候著她的耳光,好藉此走掉。她氣得怔怔的,兩隻手不住發抖,想把檯面上的兩包點心捧起,那些花生酥、核桃餅卻在黃紙里不住蹦跳。

點心捧到裡屋,放在桌上時,已碎了好幾塊,她覺得不怎麼嘔了,便拿起一塊,捏碎,再拿起一塊……

「這可是給我吃的?」田貴從床上坐起來,眉梢划過一道殘忍的弧線。

她不由站起來,後退了幾步,指尖的餅屑落在石磚地上,彷彿已預知生命也即將出現如此破碎的隕落。

面對這樣的艷屍,李常登連呼吸都有些滯塞。

唯有死了的秦氏,才會面容坦然地躺在李常登眼前,一絲不掛,每寸每縷都肥瘦得當,乳房微微外擴,均勻地攤在兩側,中下方一條細細的勾線將皮肉綳得極為緊密,唯小腹那道淺淺的妊娠紋出賣了她有過生育的秘密。他竭力將眼睛避過屍體有稀疏體毛的私處,那是他和喬副隊長,及鎮上幾位閑男子在茶館千萬次意淫調侃的部位,如今卻以近乎荒謬的形式償其所願。秦氏的皮膚呈淡藍色,喉嚨上有個小洞,那裡曾經流出許多的血,滋潤了地磚縫裡的青苔。

李常登不明白,這樣的女人怎麼會死,人們每次路過油鹽鋪,往裡張望的辰光,都彷彿在朝拜一樽玉雕觀音,時光彷彿是繞著她走的,所以他們恍惚以為,秦氏是青雲鎮的一個永恆。這「永恆」現在竟被交到了他的手裡,讓他給她一個說法,他茫然失措,灌了半瓶燒酒,這種失控的情形,唯多年前張艷萍出嫁那一天才有過。而更讓他難以釋懷的是,即便是死了的,正在腐爛的境況下,她依然是一具值得男人覬覦的肉體,生前拿長衣厚袍裹住的美,在此刻肆意綻放,變成氣勢洶洶的姿色。

秦氏的死,令青雲鎮所有成年男子都陷入某種微妙的恐慌,他們努力維持往常的作息,與自己的妻子親熱,心卻已偷偷碎了一個角,再也彌補不上。而女人們則長吁短嘆了許久,生怕會有「嫉妒之嫌」,更有甚者還會抹淚,戲做得過了,便也假了,只是旁人無暇拆穿。

根據現場的情況來看,秦氏像是死於自殺。一個婆娘進鋪來,要買兩包鹽,卻見裡頭空無一人,以為是老闆娘去如廁了,便站在那裡等。孰料等了半晌都沒人出來,只她養的花斑貓從裡屋慢吞吞地走出來,嘴裡叼著一根細棍子。婆娘以為這畜生又是偷了筷子之類的東西,便上去將它捉住,終於看清楚這分明是女人挑頭路用的象牙簪子,上頭纏了幾道紅絲。她當下便發覺事情不對,於是邊喊秦氏的名字邊摸進屋子裡去,只見人已倒在血泊里,兩隻眼睛直勾勾瞪著天花板。婆娘下意識地想暈,突然想到身邊也沒有人救,忙強打精神,軟著腿跑出來叫人,等隔壁正蹲在家門口給魚刮鱗的男人上來詢問了,她這才往油鹽鋪一指,說聲「出人命了」,隨後不省人事。

更蹊蹺的是,長年癱瘓在床的田貴也不見了!

謊言是謊言,但流言卻多少帶有一些真實性,雖然摻假的成分也極高。青雲鎮居民自黃家丫鬟和白子楓被害之後,又掀起新的一撥流言潮。說的是田貴家中必定遭了附近的水匪打劫,秦氏為保清白,才用簪子自盡,而田貴則是水匪為掩蓋罪行,將他擄去沉湖了。這種說法源於桂姐丈夫的事情,所以強匪從來都是鎮民幻想中的陰霾,聞風便喪膽,卻誰也沒有見過。

夏冰將這一噩耗告知杜春曉的時候,聲音都是哽咽的,原已打算好要受她幾句奚落,孰料她眉頭鎖得比他還緊,脫口道:「都怪我那牌解得不好……」

「你又替她解過牌了?什麼時候?怎麼說的?」他即刻來了精神,表情像要把她的腦袋囫圇吞下。

杜春曉最後一次見秦氏,天陰著一張臉,烏雲擠擠挨挨地隨風而動,欲哭無淚的模樣。她一面擔心這雨勢,一面卻還是硬著頭皮往油鹽鋪趕。因是傍晚,裡屋飄出米飯的香氣,與醬油味混在一道,有股溫吞吞的暖意。她不由地放鬆情緒,站在店堂里等,過不久,秦氏果然從裡頭走出來,手裡還握著一隻湯勺。看到鋪子里有人,先怔了一下,遂笑起來,說聲「杜小姐,你等一歇」,便迴轉身去,待二次出來迎客,已摘了燒飯用的圍兜,湯勺也不見了。

「杜小姐,大老遠跑來,不會只是買瓶醋吧?」

杜春曉能從她的語氣里嗅出秘密的幸福,這幸福令她百感交集,一時也不知如何反應,只得愣在那兒。

夕陽餘暉從雲縫裡鑽出,透過油鹽鋪大門,落在秦氏腳下,光芒黯淡得教人沮喪,卻讓杜春曉鬆一口氣,起碼一時半刻是不會下雨了。秦氏將一張傾城的臉隱在暗處,聲音像是從地獄的某個花園傳來,只問:「來給我算命的么?」

「是,上一次沒讓你算成,所以特地趕來再算,免費。」杜春曉周遭的空氣已變得清甜,有夏去秋來時特有的舒爽,可她體內的神經卻一刻沒有鬆懈,生怕漏過一點關鍵的東西,至於那東西是什麼,她自己都還沒底。

「她要算什麼?」夏冰啞著嗓子追問。

「算她幾時會死。」

那副小阿爾克那裡的每張牌,杜春曉都刻骨銘心。

過去牌:正位的命運之輪。意指她生命力旺盛,原是可以長壽的。

現狀牌:逆位的節制,正位的倒吊男。情慾放縱,內心矛盾,加速了她的死亡進程。

未來牌:正位的死神。死神已悄然貼近,正在不遠處對她微笑,手中執一把鋥亮的鐮刀……

她想起在英倫念書的時候,與幾位同樣好奇心過盛的同學一道加入所謂的「邪教」,親見膜拜死神的族群,清一色黑斗篷蒙住全身,面孔彷彿都藏在夜幕下,只露出一對發亮的眼球。兩名祭司用長柄鐮刀刺穿烏鴉的一對翅膀,將它釘在教徽上,那烏鴉發出歇斯底里的慘叫,像一個瘋子拿十根手指狂按管風琴的白鍵。

那是杜春曉頭一次如此真實地觸摸到死亡的輪廓,後來它停在秦氏的眉宇間,便再也沒有消退。

「你是怎麼推斷出她要死的?是自殺還是他殺?」

杜春曉默然,她不想告訴夏冰,並非所有推理都是憑她思維敏捷,有一些無法解釋的靈感會與手中牌心有靈犀,冥冥中已給出了真相。只是她清楚,但凡精確的預感,必定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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