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位的惡魔 第九節

杜春曉賴以耍花槍的塔羅牌,在桃枝跟前是絲毫不頂用的,反正二人在尋找一個共同的答案,這是牌無法給出的。所以杜春曉只給桃枝玩了一副小阿爾克那,說出來的自然也不會好聽到哪裡去,無非是斷定她坎坷不斷,老無所依,只拿著微薄的體己度日。這大抵是多數娼妓的命運,彷彿前半世便將情慾揮霍盡了,換得後半世的寥落。當然,桃枝生得普通亦是主因。總體來講,依杜春曉簡單粗暴的理論,總認為美皮囊才會讓人生占些便宜,至於雪兒之流的薄命紅顏,就只能怪她們時運差。

「唉喲,杜小姐講話真是一針見血。」桃枝聽完她那一通「詛咒」,倒也沒有生氣,反而捂嘴笑起來,「不過呀,我下半輩子要受的苦,是早有準備了的,不必勞煩您提醒了。還是想問問我那苦命的妹妹吧。」

「這個,還得要你先告訴我們一些事情,卦錢都可以不要。」夏冰忙插嘴道。腳背已被杜春曉的鞋底狠狠踩住,還碾壓了好幾下,他轉頭望去,正撞上她一張凶神惡煞的面孔,於是只得補話,「卦錢我來出!我來出!」

桃枝說到這個妹妹,眼裡就泛出淚光,她被賣進窯子那一天,天寒地凍,雪水透過薄鞋底滲上來,浸濕了腳心板。翠枝掛了一抹鼻涕,跟在她後頭,手裡捏半隻蘿蔔絲餅。爹牽了她的手,走得很急,還不住回頭趕翠枝:「去!去!回家去!」

翠枝站住,舉著餅大哭起來,桃枝扭頭沖她吐了口唾沫,罵道:「哭什麼?丑!」然後把自己手裡的蘿蔔絲餅一記塞進嘴裡。翠枝果然忘了哭泣,只怔怔看著姐姐;爹很習慣地舉起右掌,欲照著桃枝的臉蛋打下來,卻硬生生停在半空,只板著臉,拉住她往前走。

「姐姐!姐姐!」翠枝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會去看你的!一定會去看你的!」

她果然沒有食言。

桃枝接客前的那兩年,姐妹倆確是見不到面。桃枝從前乾的活都堆到翠枝身上來了,而桃枝自己又是每日被老鴇打罵,沒個消停,直至姐姐開始掛牌做生意,翠枝進了黃家,日子才過得平順一些。兩年後的聚首,是在七月蠶花節上,按習俗要選「蠶花娘子」,她們自認都選不上,卻到底有些眼熱,於是去看。每個男人手裡都捏著一粒晶瑩雪白的蠶繭,看中哪一位,便將繭子投進其中一隻寫了名字的桑葉籮里。記得當時出來的結果有些出人意料,田雪兒只選為「銀花娘子」,「金花娘子」居然是得意酒家老闆的女兒,五官身段均不及前者,卻勝在風騷媚骨,眼神勾魂,當選後沒多久,便嫁給北平的一個富商,遠離青雲鎮了。雪兒畢竟年紀小,到底有氣性也藏不住,突然狠狠將手裡的銀花片子摔在地上,踩了幾腳,引起一片嘩然。

桃枝與翠枝便是在這大呼小叫中碰到一起,兩人一言不發,卻像是已交換了萬語千言,各自的甘苦,都能從氣質表情與穿戴里瞧出八九分來。

於是她們每月都偷偷碰兩次面,傾訴些平常不能講的話。翠枝被害前那一晚,二人找了家隱秘的小店吃生煎,翠枝食量變大,如今一頓要吃十五個。桃枝是過來人,隱隱嗅出妹妹身上散發的少婦氣,便少不得旁敲側擊,勸她說女人青春短暫,招子一定要放亮,找個值得依託的男人才好。諸如此類的話講得多了,翠枝嘴巴一翹,嗔道:「姐姐這話說得消極了,難不成你如今這個樣子,將來還是這樣不成?保不齊找到個懂疼人的,把你娶回去。」

「我這個事體,犯不著你操心,還是想想自己,到底怎麼個出路。」桃枝的兩道目光直射在翠枝微微隆起的肚皮上。

翠枝面上突地浮起一片桃紅,像放進竹籠蒸過一般,暖融融的,相較在蠶花節上遇她那辰光,姿色竟添了好幾分。只見她細聲細氣道:「你放一百個心,他不敢不要我,到時候,我把你也贖出去,一起享福。」

這份天真的誠意,令桃枝又氣又好笑,便追問她是遇上什麼樣的貴人,有這等威力。翠枝偏著頭想了半日,笑道:「還是不要講吧,到時候你自會知道。」

孰料那個「到時候」卻遲遲不到,只盼來一個死訊。

「她可有多少透露一點兒,那位與她珠胎暗結的情郎是誰?」杜春曉因肚子有些餓,且趕不上黃家的晚飯,追問的語氣也有些兇悍。

桃枝默然地搖了搖頭,說道:「這丫頭口風緊得很,怎麼問都不肯說。」

「那從她身上可看到什麼可疑的貴重物件?比如……金頂針之類的?」夏冰問道。

「頂針?」桃枝一臉茫然地望住他,「怎麼會問到這個?」

「因我們從死了的一個丫頭那裡查過一枚金頂針,貴重物嘛。」

「哪裡得來的?」

「二少爺房裡的人那兒。」

「我有些糊塗了,好像不曾見。」她抿嘴一笑,似乎略鬆一口氣。

桃枝走後,杜春曉忙拉著夏冰直奔對街的老湯樓,叫了兩碗爆魚面,她一氣便吞下半碗,這才鬆弛了一下神經,說道:「其實這個線索,既有用又沒用。」

夏冰喝了一口麵湯,眼鏡片上糊滿了水霧,也顧不上擦一擦,也是餓極了:「是啊,這說明田雪兒與孫翠枝極有可能是愛上同一個男人,他令她們懷孕,然後又殺人滅口。」

「當然是同一個人乾的,男女不論,但未必就是滅口。」杜春曉心滿意足地放下碗,煙癮適時爬上來了,卻因是公共場合,不便拿「黃慧如」出來,只得忍著。

「不過,既然那個男人如此風流,出手也闊綽,肯定是有錢人,這一想,範圍也就縮小到三個男人身上。」

「錯了,是四個,你叔這幾年也在悶聲大發財,只是不講罷了。」夏冰扶了一下眼鏡,笑得頗為得意。

杜春曉沒有理會,只怔怔盯著面碗,突然抬頭問道:「夏冰,你說有沒有可能,其實真是我叔乾的呢?」

夏冰一口面嗆在喉嚨里,一時間竟吐不出來。

黃天鳴怕自己的孩子,怕得要死,在夢裡,他們都變成了渾身流毒的蟾蜍,趴在藏書樓每一層的入口,發出古怪的呻吟。他想抱起這些蟾蜍,移到好的地方去,卻見薛醉馳走過來,把這些「毒物」並排放在腳邊,然後一隻只踩死。每踩一下,蟾蜍肥美的肚皮都會「噗」的一聲破裂,擠出灰紅的泥腸,兩隻渾圓的眼卻還是死死盯著他的。

「你要有報應的。」薛醉馳說完,便伸出巨型腳掌,踏向他的頭頂……

他駭然尖叫,隨之醒來,涼席上浸滿了汗液。

他其實是懷念三十年前的,雖然窮,但身上每一塊肌肉都是鼓脹的,吃什麼都香,不像現在,每次坐進浴池裡洗澡,那幾層垂掛在腹部的皺皮令他相當泄氣,吃到一點油膩就飽。剛認得薛醉馳的時候,黃天鳴因「拋頂宮」不慎被捉,上海法租界的巡捕將他扒得一分不剩,只得偷渡回了青雲鎮,蹲在薛家門口討飯。薛醉馳抱著兒子出來,兒子手裡拿了個糖餅,黃天鳴也顧不得,上來搶了糖餅便逃,與張屠夫迎頭撞上,摔了個仰面朝天,糖餅瞬間在地上碎成齏粉。待睜開眼,上方一個黑影已遮雲蔽日,只見那黑影伸出手來,罵道:「一個大男人,幹什麼不好?要去做這些事!」

薛醉馳嘴上雖凶,手卻是暖的,將黃天鳴一把拉起,還帶他回宅,給他一碗飯,兩件乾淨的舊衣服。他也知道要感激,卻怎麼都講不出口。出來的時候見庭院右角上一個高高聳立的古塔,每層塔角上都掛了獸嘴銅鈴,便問一個下人:「這是哪裡?」

「是哪裡都跟你沒關係,那是讀書人才能進的地方,走吧!」

黃天鳴瞬時百感交集,那間氣派老宅、華麗繁茂的庭院,竟在他心裡種了根。那是洋樓林立的上海灘鮮見的奢華,尤其那座藏書樓,散發出的傲慢與端嚴,更教他難以釋懷。人之貪慾,便是隨經歷與眼界而一擴再擴,才養成了一隻陰暗的猛獸。此後,他像是突然換了個人兒,搭上香煙店老闆的女兒孟卓瑤,成親後便將她的嫁妝盡數拿出來做本,高價收購了一批繭子,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周邊的養蠶戶都將繭子送到他這裡來,搞得外省紡織廠來的買辦只得來找他談判。他倒好,微微一笑,往鎮東一指,說道:「我如今是跟薛家合作,把繭子送他那裡加工的,要談也找他去。」次日,他搶先一步去找薛醉馳,將繭子送上,二人聯手,狠狠敲了那外省買辦一筆。

黃天鳴與薛醉馳這麼樣合作了幾筆買賣,每次都是黃天鳴去收繭,薛醉馳支付一半的本金,並負責與外省買辦談判,簽合同。某一天,外省來了大戶,開口便要收一噸繭子,但要得很急。薛醉馳當下也不敢允諾,去找黃天鳴商量,他胸脯一拍,說包在他身上,這筆錢怎麼也要賺下來。於是薛醉馳簽了契約,上頭寫明若十天內交不出貨,便要交十倍罰金,數目龐大,他只得抵了自己的宅子。

於是那幾天里,黃天鳴拼了命地收繭,薛醉馳亦加派人手,忙於將貨入倉,這樣幹了八天八夜,到第九天,一噸繭子已七端八正,只等那買辦來收。結果當晚繭倉突然火光衝天,將兩人的心血與本錢統統燒了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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