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位的惡魔 第八節

黃慕雲將魂瓶擺入白子楓的棺材裡,分別放在頭顱兩側。這兩隻清釉魏瓶是三國時期傳下的古董,黃天鳴花巨資從紹興一個落魄皇族手裡買回來的。原先放在黃天鳴睡房裡當擺設,後來說每天半夜都能聽見鬼魂吵架,便再也不敢擺在房裡了,拿布裹了丟在雜物倉里,有一次下人清理倉庫的時候給翻出來,被他看到,喜歡得不得了,便向父親討了去。據說魂瓶是收集死人魂魄用的,黃慕雲如今急需收集白子楓的魂魄,然後把瓶子放在枕邊,試圖藉此聆聽她生前虧欠於他的那些傾訴。

整整七天,他米水不沾,還強迫桂姐保密。聽聞白子楓被害的消息時,他兩隻耳朵彷彿剎那間被刺穿了,只看得到眼前人的嘴巴在不斷開合,卻再聽不見任何動靜,時間彷彿凍住,所有一切的運轉都停止了。他站在原地,愣了十多分鐘,只吐出一句話來:「我要去看看。」講完便往前走,像是天地間的人盡數消失,唯他還留在荒漠里遊走,於是眼前看不到任何人,只是往診所方向去,那裡掛了一個木牌,並一盞清白的燈,正在召喚他。

看到屍首,他不由得鬆一口氣,因眼前躺在門板上的那個女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她。雖然也有大波浪卷的長髮,五官卻怎麼都與記憶里的她碰不攏;那件領子與袖口俱綉了金黃色雛菊的真絲洋裝,他確是見她穿過一樣的,然而都不是穿得這麼丑,這麼彆扭,像是粗粗套在一根木樁上,一點迷人的曲線都沒有。所以這個人,怎麼可能是她?

他抬頭看了一下周圍,覺得包括杜春曉在內的幾位看客都面如死灰,隨後便面無表情地將那屍首翻轉過來,撩開頭髮看那布滿蜿蜒流水形態的干硬血跡的後頸。雖已慘不忍睹,可硃砂痣的印跡還是依稀可辨,比血漿略淡一些,卻很容易就看出是自肌膚里長出來的東西。

「不是她!絕不是她!」他拚命這麼樣說服自己,卻察覺體內的最深處有個人在提醒:「那就是她。」

自此,他將魂靈幽閉進地獄裡去,以便與她相會。

帶著兩隻魂瓶出門的時候,黃慕雲想到要去看看母親,便臨時折到張艷萍的屋子,腳剛要跨過門檻,卻又停住,從那上頭撿起一隻死雀,抬頭看了一下廊沿上的一串鳥籠,才發現原本關著嬌鳳的籠子空了。

「阿鳳!阿鳳!」他邊喊邊踏進屋裡來。

阿鳳穿著睡覺時的短褂,肚兜的繫繩還來不及塞到領子里去,便趿著拖鞋匆匆跑到外屋。

黃慕雲將死雀摔到她臉上,她尖叫一聲,眼淚都嚇出來了。

「是誰要這麼樣嚇我娘?」

阿鳳搖了搖頭,哭得全身一抽一抽的,想來心裡必定在怨恨自己時運不佳,竟要服侍一個瘋了的三太太,還得哄好傷心欲絕的少爺。

他抬起頭,想抽阿鳳幾個耳光,卻又將臂膀垂下了,因覺得累,發青的下巴與深陷的臉頰早已出賣他瀕臨崩潰的狀態。

「我娘呢?」

「還……還在睡……」阿鳳戰戰兢兢地移向地上的死雀,卻遲遲不敢動手去撿。

他當下有些不忍,便吩咐道:「把這東西收拾掉,別讓我娘看見。還有,等她醒了,告訴她我來過了。」

說完便轉身要走,迎頭撞上唐暉。大概她也不曾料到大清早會碰上黃慕雲,窘得不曉得該怎麼辦好,只得低著頭縮在一邊。

「你來做什麼?」黃慕雲皺著眉問她。

唐暉只得搖搖頭,紅著臉回道:「也沒什麼事,想找阿鳳姐姐教針線活兒。」

黃慕雲像是要贖罪,未拆穿唐暉的謊話,徑直走出去了。

唐暉這才拍著胸口鬆一口氣,笑嘻嘻走進來,將一塊帕子放在手掌上攤開,給阿鳳看一隻已死得硬邦邦的黃腹鸚鵡:「你看看這個,一大早不知誰放在門檻上的。」

阿鳳登時面色煞白,渾身不停哆嗦。

桃枝把甜酒釀端到黃慕雲手邊,他沒有碰,可也在她意料之中,只得匍在他身邊,拿團扇替他送風,他還是愣愣的,彷彿與周遭脫節。她從前並不愛他,如今心底里卻生出了一些異樣,想截斷它,然而已經來不及。所以只能不說一個字,就這樣拿扇沿輕輕撫過他豐饒的背骨,這是他為她築起的唯一的山脈,可短時間地在裡頭隱居、幻想,織她的鴛鴦蝴蝶夢。

「二少爺,好不容易來了,也不疼我一疼?」她鬆開他的褲繩,伸手便往裡探,摸索半日不見變化,只得作罷。

「我總覺得你像一個人,可又想不起是誰。」他翻過身看著她,眼裡的愁苦閃閃發亮。

「知道。」她刻意將那兩個字拖長,在裡面灌滿了蜜,「不就是你那個心上人么?」

黃慕雲沒有回應,將否認放在心裡。反正桃枝就是像極了某個他從前經常會碰面的人,側面的鼻線,唇角微扁的弧度,還有那雙不美卻假裝勾魂的丹鳳眼……他隱約覺得自己已接近真相邊緣,卻又甩了甩頭,將視為多餘的思緒暫時拋卻了,心裡依舊裝著滿滿的「白子楓」。對他笑,對他蹙眉,捲起他背部的衣裳聽音時那一臉的猶疑,如今都成了痛,烙在一個叫「永久」的角落裡,然後靜靜地看它腐爛。

「你今天必須把這個吃下去再走,不收你錢。」桃枝破天荒地犯倔,又將那碗甜酒釀捧起,舀了淺淺一勺,伸到黃慕雲嘴邊。碗里的甜酒已漲干,在面上結出一層軟痂,飯粒顆顆漲得如半粒赤豆大小。

他想斷然拒絕,可還是敷衍地吃了一口,酒味像是突然開啟了身上的某個機關,在胸口翻滾了上千次的悲愴,一股腦兒涌了出來,連同淚水,將委屈和遺憾一併都澆濕了。這是純粹男人式的號啕,響亮乾脆,系不拖泥帶水的絕望,讓女人只得旁觀,同聲悲鳴,卻幫不上一點忙。

於是桃枝坐在一旁,欲等他哭完,猶如黃梅天里斜倚窗檯,等待雨住。

翠枝的葬禮,桃枝沒有去,因怕爹娘嫌棄,只當沒這個女兒。其實她心裡也是有恨的,恨他們怎麼不把她賣得遠一些,竟在同個鎮上,價錢也不高,受姿色所限。她原想這樣也好,將自己磨滅的夢託付在妹妹身上,孰料就在她於花月樓度過的第三個年頭,卻聽聞翠枝依然是被當作商品換錢的命,只比她略好一些,在黃家做丫鬟,這令她糾結不已,直覺爹娘辜負了她。即便如此,每每做賊一般溜到家宅後門來送錢,娘都要強調一下:「翠枝如今可是在大戶人家做事的,吃穿都和主子一樣,命可是好得很!」言下之意,這次總算賣出門道來了。

所以翠枝暴斃的噩耗,一丁點都沒把桃枝擊垮,她甚至淚也不擠一滴,反正不必去哭喪,何必費那個事?她不是察覺不到自己的冷淡,甚至還有些惶恐,怕從此沒有真感情,然而看到黃慕雲肝腸寸斷的模樣,心又疼起來,這知覺讓她多少感到安全,起碼自己不是真的沒有七情六慾,而翠枝的死因,還是要搞清楚的。

「聽說荒唐書鋪的杜老闆如今在你們府上?」她腦中冒出的念頭,總是藏不牢,順嘴就漏出來了,見他收住了悲慟,便即刻轉移話題。

「嗯,一住下就賴著不肯走了。」

提起杜春曉,他便沒來由地煩,又覺得有些好奇。

「她有副什麼西洋牌,算命很准,你叫她算過沒?」

「不過以訛傳訛罷了,讓她算過一回,哪裡准?」他拿薄毯拭了拭淚,回道。

可惜黃慕雲終究不太懂女人,有些事情,尤其是神秘的占卜問卦,越是詆毀,女人便越是上心。因此翌日,桃枝便出現在荒唐書鋪門口,只可惜杜春曉不在,守店的是夏冰。

「她什麼時候回來?」她有些怨自己笨,明知杜春曉現在黃家,卻還巴巴兒跑去書鋪找人。

「不曉得,」夏冰看出她煙花女的身份,便有些緊張,說話舌頭打結,「好像近期是回不來了。」

「小哥兒,那總有日子的咯?」桃枝笑了一下,故意將胸脯挺近他,「你說說,到底是什麼時候呀?」

夏冰窘得滿面通紅的,聲音愈發地顫:「不……真不知道!等案子破了吧!」

「什麼案子?」桃枝心裡咯噔一下,想起翠枝生前那張與自己極其相似的側臉。

「我說,你關心這個幹嗎?她要回來,自然會回來,問我有什麼用?你買書不買?不買就走!」他終於急了,試圖用粗魯掩蓋虛弱。

桃枝愈發地開心,扭著腰慢騰騰地在書鋪轉了兩圈,轉頭道:「也沒什麼好書,走了。」

「等等。」他突然叫住她,她一臉驚訝地回過身來。

「你……和黃家的丫鬟孫翠枝是什麼關係?」

這次輪到她窘迫了,因想不到這陌生的後生有如此非凡的洞察力,能一眼認清她的相貌特徵,當下便決意託付一些事情。

「我是她的親姐姐。」她答得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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