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位的惡魔 第七節

蘇巧梅近來對雞湯情有獨鍾,蓮子湯和米仁粥已吃到要吐。未出閣的時候,她就不是什麼「藏房小姐」,喜歡溜出去吃路邊攤的東西,對油汪汪、香噴噴的東西不曾有過抗拒。嫁入黃家之前,母親逼迫她轉換口味,要吃得清湯寡水,才能顯示富貴的品位,否則就得遺人笑柄,這幾乎成了教條的一部分。於是她只得壓抑住胃口,飯桌上都是盡量往豆腐青菜盤裡落筷,好不容易見到油炸琵琶這樣的美食,亦竭力不碰。母親總是告誡她,口味愈是挑剔,食量愈是精少,便愈顯底子的矜貴。受了這樣的騙,蘇巧梅便只得想著法兒換些要吃的東西,告訴廚房要喝雞湯,廚子回說怕天氣熱,喝了中暑,氣得她罵說是哪個混賬東西講的,請他過來親自跟她講。廚房這才用荷葉邊盆子煲了湯端過來,竟只是集了燉煮時凝在沙鍋蓋上的露水,湯色一眼見底,喝起來更好比白開水。

她是多懷念娘家門前擺的臭豆腐攤子,每到晌午都飄出陣陣焦香,她樂得拿手裡僅有的幾個銅板去買一串,吃得滿嘴油氣,被母親打手心。她就是這麼樣半順從半反抗地被調養長大,城府不深,倒愛逞強,一直認為美色不是女人最緊要的財寶,要腦瓜子靈才好。之所以她看不起張艷萍,也正是這個道理。

從少女到少婦,於蘇巧梅來講,並無特別值得留念的事情發生,無非是洞房花燭時承受那一次被撕裂的痛楚,因母親早早便傳授過經驗,也沒有驚慌失措,只是身體硬得跟死人一般。那時孟卓瑤成天抱上黃夢清過來找她閑聊,她面上裝得熱情周到,心底里其實也有些鄙夷,因原配夫人生的是女孩,且那女孩的面容又不討喜。她的野心,是被郎中告知有了孩子之後產生的,並與腹中骨肉一同孕育生長,日漸膨脹,等生下莫如與菲菲,野心也便隨之落地。頭一次是嫌孟卓瑤叫來的奶娘面目不幹凈,要重新找,孟卓瑤自然不高興,蘇巧梅就是要她的這個不高興,於是自己託人尋了一個,把奶娘換掉;第二次又說菜譜常年不換,已倒了胃口,孟卓瑤說那二妹有什麼好法子,她便笑吟吟地拿出一張菜單來,遞到黃天鳴跟前,黃天鳴自然是點頭說好;此後,又生出好幾樣事情來,孟卓瑤的大權漸漸脫手。

上位以後,才發現黃家雜事太多,雖有女人進不到的一里,進到的那些也都是勞神得緊。起初她還是雄心萬丈,力求面面俱到,縱碰上難題,亦不肯放下身段去向孟卓瑤討教。孟卓瑤倒是不計較,偶爾也提點幾句,她假裝不屑,卻偷偷按那些法子去做了,果真還是見效的。她的得意背後,其實塞滿了緊張與疲累,後來連行房事都覺得勉強,因念想都不在那上頭。原先她自以為只要向黃家傾注心血,就等於佔領了地盤,這種天真的思維直至黃天鳴娶了三房才完全破滅。張艷萍服侍黃天鳴,實系她的主意,覺得那丫頭終日羞答答的,一句囫圇話都講不好,放在老爺身邊最放心。可惜張艷萍升了貼身侍婢後,卻一改往常的木訥呆憨,手腳勤快不講,嘴皮子也變得極伶俐,呆憨轉眼就化成嬌憨,防不勝防。張艷萍進門的時候,她面上還是欣喜的,忙進忙出張羅婚禮,從紅蓋頭到酒宴上擺的果盆,都由她親自挑選,一絲不許出錯。孟卓瑤當時便走過來,摟住她的肩笑道:「妹妹竟比自己嫁過來的時候還勞心呢。」一句話,講得她差點掉下淚來,方意識到,整個宅子里,就屬她心機最淺,卻還當自己是員「猛將」,怎奈有勇無謀。

紅珠把那隻甲套交到她手裡的時候,她其實也有想過秘而不宣,私下裡去問張艷萍,可惜對方先前便早早跟她撕破了臉,又如何能主動去獻這個媚?想來想去,索性直接告訴老爺去。只是這樣做的後果,她料不到會嚴重到驚心動魄的地步,不但將張艷萍逼瘋,還揭出家裡的一個大秘密。聽黃莫如講,這宅子的舊主居然長年隱居在此,從不曾離開,她便心裡有了猜測,只是無論如何都不肯挑明,生怕講出來就會成真。更何況上過葯的頭皮還在隱隱刺痛,害她失眠了幾夜,憶起自己那一對親骨肉竟聯合起來落井下石,心裡的氣便無論如何都平不下去,因此決意不再同他們講話。

「娘,頭上的傷好些沒?要不要再找大夫來瞧瞧?」

這樣的話,黃莫如每日要問三遍,蘇巧梅都是偏過頭去不理。被問得煩了,便眼淚汪汪地道:「怎麼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娘嗎?你當張艷萍跟我鬧的時候,我不知道你們背地裡動的手腳啊?胳膊肘外往扭也就罷了,還在大家面前給我難堪,還當我是你們的娘不是?」

黃莫如低下頭,任她罵,黃菲菲倒在一旁笑起來。這一笑,把蘇巧梅的委屈暫時給壓回去了,她望住女兒,問笑什麼。

黃菲菲揉著肚子站起來,說道:「娘,你要強一世,連個三姨太都收服不了,還在這裡怨我們?依我看,大娘吃出釘子的事,必定還有別的蹊蹺,保不齊有人從中挑撥。只有娘這麼心地單純,人家怎麼說你就怎麼信,也不揪著紅珠先打一頓,讓她講出些實話來。」

一語驚醒夢中人。

蘇巧梅又羞又氣,當下便把紅珠叫過來,翻出首飾盒裡的尖嘴髮夾,便往她嘴皮上戳,邊戳邊罵:「小蹄子,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調戲起主子來了!快說!那甲套到底是哪裡弄來的?」

紅珠邊哭邊躲,已嚇得泣不成聲,尖叫道:「是在陳大廚的衣服里找出來的!二太太饒命!」

想是被主子的暴怒弄糊塗了,她向蘇巧梅高聲討饒,身子卻撲到黃莫如的腳下,死死抱住他的雙腿,被他勉強掙脫,往胸口狠狠踹了一腳,當下便仰面倒地,不再哭鬧了,只捂著被髮夾扎破的唇皮發怔。蘇巧梅趕緊上來,往她腰間又是一腳,高跟鞋尖刺進她鼓鼓的肉里,逼出一記慘叫。

「快說!要不然等一歇還要再吃苦頭的!」黃菲菲也惡聲惡氣地在一旁煽動。

紅珠涕淚交織,那張俏麗的瓜子臉已支離破碎,找不到一處齊整的地方來,只嘴上還不停重複:「是……真是從陳大廚的衣服里找出來的!我沒有說謊,真沒有呀……」

黃莫如蹲下身子,抓起紅珠一根綁了紅綢帶的辮子,她痛得整個人都在痙攣,只好跟著仰臉坐起身來,與他面對面。他一對素來習慣於含情的星眸,此時鋒利如錐,欲在對方身上刺出幾個窟窿來:「紅珠啊,自你進來至今,我娘待你不薄吧。前年你爹去世,也是二太太拿錢出來給你爹下葬,你說說看,這樣的恩情,怎麼能不報呢?所以,說實話。這甲套是誰給的?」

紅珠睜大眼睛看著黃莫如,彷彿已失去知覺,任憑他暗示、切割、操縱。

「是……是大太太!就是大太太!」她彷彿突然「鬼上身」,雙目暴睜,跪在蘇巧梅跟前,面目也跟著猙獰起來,「大太太」三個字咬在嘴裡,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誰?!」蘇巧梅捧住紅珠的臉,將它擠成一團,問道,「再說一遍!」

「大太太!是大太太!」紅珠的眼睛都是紅的,「她給了我十個大洋,讓我做的!二太太饒命,二太太饒命啊……」

蘇巧梅頓時百感交集,腦中浮現孟卓瑤端秀的眉宇、稀淡的皺紋、蒼白的假笑,絲絲縷縷都流出了惡意。

好!孟卓瑤,你等著!

胸中憤怒的火舌,已快要舔光她的理智。

翌日清晨,孟卓瑤發現門檻上擺了一隻金絲雀的屍體,它原先應該在門廊上掛的其中一隻鳥籠子里蹦躂,如今卻已僵化,爪子緊縮在腹下,綳成一塊堅硬的鎮紙。

她嘆一口氣,命茹冰將雀屍清理掉。

「也不知是誰做的,缺德死了!」茹冰心直口快,把金絲雀掃進簸箕,與蟬衣碎葉堆在一處。

天雖熱,卻已不似先前那般如狼似虎,陽光變得溫和許多,靜靜地在屋檐邊、芍藥枝上、綠蘿葉尖划過。孟卓瑤深吸一口氣,欲將惶恐與憋悶統統逼將出來,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想像蘇巧梅著一雙供睡房裡穿的繡花拖鞋,無聲踏過焦灼的月色潛到她的門前,挑中毛色頂絢麗的那隻鳥雀,打開籠子,小心地把它拿出來,它豐腴光潔的脖子正抵在她的虎口上,於是她猛地握緊……

孟卓瑤不知道,蘇巧梅與張艷萍的屋前門檻上,也各自擺著一隻死雀,像某種神秘凄美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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