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位的惡魔 第四節

秦氏時常懷念做孕婦的那段日子,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時田貴早去綢莊上工了。廚房兼飯廳的方木桌子上,總是擺著油煎青花魚、干腌蘿蔔和兩隻鹹鴨蛋,粥罐是悶在灶上的,摸起來手心都溫溫的。她胃口好,一聞粥香便饞得不行,何況那煎魚咬起來鬆鬆脆脆的,蘿蔔清香爽口,鹹鴨蛋稍稍挑起一層蛋白便嗞嗞冒油,蛋黃更是鮮甜蜜骨。她通常是連吃兩碗,將肚子撐滿為止,這才晃悠悠站起來,將碗筷往鍋里一放,舀一勺水浸著,等田貴晚上回家來洗。

之所以嫁到田家,秦氏是有打算的,倒並非只看中田貴老實,而是他父母雙亡,可以減輕她的不少負擔。何況給綢庄做事的人,尤其單身漢,積蓄必定不會少,於是她提出要開間油鹽鋪的事,他立刻便去找了店面,給她進貨的本錢,所以她覺得放心。倘若有個公婆在,必定事事都不是她做主,再說,美貌本就是她的負擔,被男人心心念念惦記,到談婚論嫁的辰光,卻都望而卻步,生怕身世家底都稱不起。她倒也不看中錢財,只圖安穩,因百歲高齡的外婆去世之前躺在門板上,指著她的鼻子罵「狐狸精」,將她的心都絞碎了。於是下決心要衝破「紅顏禍水」的詛咒,過平常人的日子。

剛過門的時候,田貴也是誠惶誠恐,生怕有一點兒伺候得不周到,她怕他有負擔,也盡量表現得謙和溫柔,久而久之,兩人也真正有了相敬如賓的意思。肚子里有了雪兒的時候,田貴高興得不得了,拉了許多綢庄的人來喝酒,還給她買了幾身寬鬆的衣裳,也不管穿不穿得下。秦氏當時覺得,自己會一世都被田貴捧在手心裡寵,那些三毫子小說里寫的,戲文里唱的美人命苦,在她身上是永不靈驗的。

所以雪兒生下來的時候,田貴亦如她所料,忙得已來不及計較添的不是男丁,只四處問要給老婆做什麼湯補身。他對她的好,在當時,她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直到雪兒十二歲那年,綢庄的夥計跑到她的油鹽鋪里來,說丈夫被壓在布匹堆里,人已經昏死過去了。她聽那夥計結結巴巴講了半日,恍惚覺得是在說一個與她無關的人,待趕到診所,看見面色蒼白,兩條腿壓成油條一樣稀軟的田貴,才知道事情是真的發生在她身上。

田貴被送去縣城的醫院住了三個月,抬回來的時候,兩條腿還是像油條。雪兒哭得喘不過氣來,拚命抓住秦氏的衣角,說今後可怎麼再去上學,同學看她的眼神都是冰的,彷彿在說那全是容貌的錯。成為廢人的田貴,躺在鋪上幾天幾夜都沒吃一口飯,也不開口說話,屎尿都是秦氏來處理,也幸虧有這些髒東西,好歹能確認他還活著。雪兒被杜亮帶去黃家那天早上,秦氏特意給她換了身新衣裳,然後推到父親跟前道別。

「爹,女兒會經常回家的,你可要保重。」

田貴將臉別到靠牆那面,一動不動。

「你倒是轉過頭來看一看女兒呀,她也總算要為這個家掙錢了。」秦氏心裡有一點氣,隱約預感到,他從前對她的好,似乎都已到了要償還的時候。

於是她送了雪兒老遠一段路,甚至提出要去黃家替她整理被褥,被杜亮回絕。看女兒纖巧的背影澀澀地跟在杜亮修長微駝的身子後頭,她心裡空落落的,像是出嫁那天,她突然感覺一陣恐慌,像是生命里某個東西從此切斷,此後就要跟著另一個人的宿命隨波逐流。她是那麼怕迴轉去,對著空氣污濁的家,服侍床鋪上已散發出酸臭氣的丈夫。每晚躺在身邊,便能看見他凹陷的雙頰里有些殘忍的東西在潛泳,令她即刻變得惶惶的。

沒有雪兒的生活,宛若斷裂的枯柴,裂口一碰便散,發出「噗噗」的單調聲響。那時秦氏已有些適應了丈夫的消沉,甚至還能躲在他的沉默里偷偷遐想。直到那一日,她照舊將他扶起,把午飯端到他膝上,他吃了兩口,突然喚她過來,她便往床前挪了幾步,問怎麼了。他還是招招手,要她再近一些,她照做,隨後臉上粘了一塊濕熱的東西,是從他嘴裡吐出的雪菜肉絲。

「東西都是餿的!這是要害死我呀?!」

整隻飯碗擲過來的時候,她偏頭躲開了,只當他是一時鬱悶,要找個口子宣洩,於是竭力撫平幽怨的神情,收拾好碎碗,掃過地,重新蒸了一碗魚肉餅端上來。到了晚間,她以為已平安無事,便躺在他身邊睡覺,剛迷糊過去,直覺腹部有一隻手正在游移,停在她兩腿間。她醒過來,欲捉住那隻手,卻被另一隻手按住額頭,在她耳邊迴旋的聲音亦是陰奸而充滿暴戾之氣的:「你可是我老婆!」

她只得隨他擺弄,那隻手果真在她的羞處探來探去,可同時有異於手指的東西也在緩緩往深處鑽……

「別!」她嚇得聲音都打了顫,那東西卻沒有停,像是要將她刺穿。

她用盡全力掙脫,從鋪上滾下來,卻見他氣喘吁吁地瞪著自己,手上握一隻竹筷。

秦氏從此便在油鹽鋪的閣樓上並了兩隻長條凳,蓋一條薄被,宣告不再與田貴同床。夫妻關係正式走向「名存實亡」的境地。田貴自然不就此罷休,故意在她如廁或打盹的辰光叫她做事,聲音又尖又厲,生怕她聽不見。她亦適度反抗,做飯都是選最蹩腳的食材,油鹽不是放重了就是忘記放,他吃兩口就要發脾氣,但拍桌摔碗那一套早已嚇不倒她,發作的時候,她只會冷眼旁觀,待他消停下來,才一聲不響地收拾好東西,然而斷不會為他重下一次廚,餓肚子也由著他。久而久之,他學乖了,無論飯菜好吃難吃,都吞進胃裡去,像是賭一口氣活著,誓要用自己的悲涼來拖垮她,一想到她被拴在他的厄運里不可自拔,他心中便會狂喜。她當然是識穿了他的惡毒,只是無可奈何,日子過得咬牙切齒。

地獄生活讓秦氏的心腸變硬,美貌倒像是在苦難的磨刀石上磨出鋒芒來了,她變得愈發地清透迷人,愈發地妖冶魅惑,隨意到街上走一遭,便會傾倒眾生。青雲鎮的婦人看她的眼神,令她想起垂死的外婆,只差沒當面指認她是「狐狸精」。實則這麼樣招搖過市,純粹是為了心裡痛快,算是對行屍走肉的丈夫一點小小的報復。秦氏就在這樣險惡的處境里絕望、吶喊,男人卻只遠遠沖著她流下情慾的口水,彷彿她是一隻可遠望不可近玩的美麗野獸。

所幸,這千鈞一髮之際,她遇見了他。

他走進鋪子的時候,那雙眼,似乎已洞悉她全部的憂鬱,所以當下便決意要給她久違的溫柔。她在他的明眸里尋到了存活的全部意義,那是可以為他生、為他死的態度,有久旱逢雨的興奮與痴迷。她就是這樣不顧一切,拿自己流出的血,來滋養他的未來。

這期間,雪兒每個月都要回來一至兩趟,交些錢,或者乾脆只是為了看看她,送幾塊碎料過來。那時候,母女二人竟是一樣的明艷,像天天泡在胭脂水裡的,連浮上來的那層薄油都馨香撲鼻。她們略微發胖的時候更漂亮,所以除了秦氏自己,沒有人瞧出雪兒身體的異狀,因這孩子的食慾也不太喜歡在旁人跟前暴露。面對雪兒的不檢點,秦氏想問卻又沒開口,甚至還有些惺惺相惜。有一回沒忍住,到底還是旁敲側擊地問她,將來要怎麼辦。孰料那丫頭從容一笑,說也不知要怎麼樣,興許荒唐書鋪能給出個答案。

那日母女二人便將什麼都聊透了,末了雪兒擠出一個凄楚的笑容,說道:「我們娘兒倆,也不知怎麼的,都是賤命。你看我近兩年來,回家的次數也不多了,爹就在屋子裡頭,也懶得看,就是覺得男人不可信。也不知娘是不是比女兒要天真,終日還守在這兒,我是終有一日要出去的。」

秦氏倒被她的話嚇住了,忙問:「你要去哪裡?」

雪兒回道:「還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是跟喜歡的男人,遠離青雲鎮便好。到時,娘也不用惦記我,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那日直聊到黃昏,秦氏要留女兒吃飯,她卻怎麼都不肯,只說還有事,便回去了。走出去的時候,袖口裡系著的手絹包發出輕微的「嚓嚓」聲,沉甸甸的像是裝了不少銀洋。那日,雷聲隆隆,暴雨砸了一夜,涼爽是涼爽的,心卻也是慌慌的。

次日,保警隊一位瘦瘦長長、戴著眼鏡、很書生氣的小哥兒便來秦氏的鋪子,來人自稱夏冰,跟她說雪兒前一天深夜死了。剎那間,她眼前浮現女兒那枚凄楚的微笑,輕盈地在上空盤旋,然後融進稀濕的泥地里去,就再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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