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位的惡魔 第三節

張艷萍瘋了。

當然,她並不覺得自己瘋,只是不斷向眾人解釋自己並沒有拔下髮釵,去刺那個「紙人」。「紙人」又輕又薄,在樓內的每一步階梯上跳躍,最後跳到她跟前,側面薄得幾乎已融入空氣。頂樓上的架子空了大半,像是專門用來積灰用的,熱流在空格中間躥來躥去,逗得她滿頭大汗,後腦殼的劇痛已轉成麻木,只是不能將頭靠在牆壁上,否則痛楚便會如期造訪。她只得就這麼仰著頭,將兩隻酸疼的手臂環在胸前,汗漬洇透綢衫,將皮膚密封起來……

「紙人」便在某個架子後頭,她不知道它是怎麼上來的,反正看似腳不沾地,面盤枯瘦,伸出的兩隻胳膊僅是貼皮的骨,甚至嗅不出作為人的體味,只與周圍的塵土形成某種恐怖的默契。

「你是什麼人?什麼人?!」她對它大吼,無奈嗓音已破成一縷縷的,無法形成一個完整的質問。

「紙人」移得很近,她聞到淡淡的尿臊,與鹹菜味混合在一起,不太嗆人,卻教她心慌意亂。所幸眼前晃動的不僅是「紙人」,還有一根雕成朱雀形狀的髮釵,用一兩的赤足金元寶打的,系她過門的嫁妝,卻比任何東西看得都重,天天簪在頭上,生怕忘記自己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如今,她唯有將脫落的髮釵抓在手裡,兩根分叉的髮針在熱氣中微顫,像是提醒她,它是可以殺人的,尤其是「紙人」。於是她不再猶豫,將金釵高高舉過頭頂,向前方撲去……

剎那間,一道艷光自「紙人」脖頸處射出,噴濺了她滿頭滿臉,她對著兩隻手上的血發了一陣呆,隨後高聲呼救。

她又怎知,原來「紙人」也是可以流血的。

躺在張艷萍腳下的屍首,確是瘦薄如紙,乾癟得輕輕一撥就會自動翻身,一臉斑駁的皺皮上綻滿銅錢大小的、白花花的疤痕,那白里,還微微透出些粉紅的意思來,脖子左側的兩枚血洞細小而齊整,像被什麼蝙蝠之類的妖獸啃出來的。

李隊長到藏書樓的時候,頂樓上已血紅一片,張艷萍把十根手指挨個兒放在嘴裡咬,時不時吐出一些指甲碎屑來。因樓內聚了近二十個人,手上均提著燈籠,把房樑上的蛛網都照得雪亮。喬副隊長巡視一周,才發現一邊大書架上厚厚一排《康熙字典》上乾淨得有些奇怪,便推了推書脊,卻不料「吱呀」一聲,露出後頭的一道暗門來。開門進去,裡頭臭氣熏天,只鋪著一條破草席,上頭胡亂堆了些被褥,席上一隻破碗里還放著吃過一口的鹹菜饅頭,角落的馬桶上嗡嗡飛著蒼蠅。

「看來這個賊一直躲在這裡。」喬副隊長回頭跟夏冰講。

「可既是賊,又為何要在這裡安家?」夏冰忙不迭逃出暗室,倒肯在屍體旁邊轉悠了,那裡空氣相對還好一些。那屍首身上穿的青布短褂已辨不出原色,破成條條縷縷的,脖子上掛了一個生鏽的銅鑰匙,長發垂及胸部,兩隻手上的指甲焦黃曲卷,形同魔爪,那酸臭氣與血腥氣混在一道,更是令人作嘔。

「不,這不是賊……」一直在旁沉默不語的黃天鳴突然發話,他像是渾身疲憊,顫巍巍走到屍體旁邊,俯下身,將銅鑰匙拿在手裡,「原來他是薛醉馳啊。」

李隊長突然大笑一聲,搖了搖頭,只說是「太巧合了」,這反應更讓杜春曉與夏冰摸不著頭腦。

喬副隊長在夏冰耳邊說了句:「原來藏書樓的原主人一直在這兒躲著,可真是愛書成痴啊!」

夏冰恍悟,原來將宅院連同藏書樓一齊拱手相讓的傳說人物真名實姓喚作薛醉馳,竟一直藏在樓內,從不曾離去,於是內心不由浮起一些敬重與悲情來。

「這個薛醉馳,死賴在藏書樓就賴吧,為何臉上還弄得亂七八糟的?怕跑出來弄東西吃的時候被人認出?」杜春曉緊挨夏冰站著,耳朵又尖,喬副隊長的話竟一字不漏聽進去了,當然,對方也並未對她有什麼避諱,知道這是早晚要被公開的秘密,弄得不巧,還會成為青雲鎮上的一段傳奇公案。

只是可憐的黃家三太太,竟被一個書痴嚇瘋。倘若從黃天鳴盤下這藏書樓的時間算起,此人竟在樓中潛伏了二十四年!難怪成了這副地獄羅剎的面目。

李隊長颳了一下杜春曉的鼻子,笑道:「小孩子家家,不懂了吧。薛大老爺有白癲風的毛病,我們那時背地裡還喊他『白爺』呢。白爺,一路走好啊!」

在場上了年紀的幾位,包括杜亮在內,竟都站在那形容可怖的屍體跟前默哀,像是急著緬懷。夏冰與杜春曉站在旁邊,有些不知所措,好不容易等他們收了屍,清理了場地下樓,見白子楓與黃莫如竟等在樓下的太湖石那裡,一臉的焦急。

「白小姐怎麼來了?」杜春曉裝得與白子楓親近,滿面堆笑地上前來,還握住對方的手。

白子楓顯然不習慣這突如其來的友好,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肩膀,笑道:「是二少爺叫我過來的,說二太太和三太太都受了傷,要治一下。可來了便只給二太太的頭皮止血上藥,三太太也不見個人,二少爺說人被關在藏書樓里了,要悄悄兒地去,所以我們兩個才選了半夜過來,誰知還沒走到呢,樓里便有了大動靜。我們怕被發現,嚇得不敢進去,只好躲在這假山後邊聽動靜。後來說是樓里死了人了,二少爺叫我在這裡等,他自己進去看。這不是,剛剛二少爺把三太太扶出來了,三太太好像不大對頭,嘴裡一直說自己殺了人,二少爺臉色也難看,都沒來找我,竟自己先扶著三太太走了。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站在這兒看看情況,後來就見保警隊的人也來了,難不成真是死了人?」

白子楓這一番行雲流水的解釋,讓杜春曉恍惚見到另一個自己正坐在書鋪的櫃檯上解牌。聽完後一時回不過神來,只訕訕笑著,說不上半個字。

「喂!發什麼愣?」黃夢清在後邊推她,她才緩過勁來。

「咦?我聽夏冰那獃子說,之前丫鬟死了,你們都不來現場瞧的,現在怎麼好像個個都來了?」杜春曉面朝垂著頭低聲交談的黃莫如黃菲菲兄妹,隨口問道。

黃夢清冷笑回道:「哼!也不知哪個要事兒的,說我們黃家人冷血,死了誰都不關心的,所以如今即便是在自己家裡,也要做番樣子出來。」

「言下之意,若樓里死的是三太太,換了往常,你是不會出來看一眼的?」杜春曉問得很刁鑽。

「就算要看,也自會等出殯那天看個夠,那時的死相經過裝扮,才能見得人。否則看他們剛死那會兒的模樣,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死人若會照鏡子,自己也要尷尬的,何況還要被大家參觀?所以我是不要看的。」

黃夢清這一番理論,杜春曉由衷表示贊同,而且更覺有這樣的朋友是此生的幸事之一。

這一夜,黃家上下大抵近半數的人都會失眠,另有一些睡得香的,則是對藏書樓兇案另有見解。杜春曉與黃夢清卻系歸類在前者裡頭的,一是晚上異常悶熱,蚊蟲還能從紗帳眼裡鑽進來騷擾,一個時辰下來,二人腿上已被自己抓得傷痕纍纍。幸虧白天都是穿長褲出來的,若要像普通人家的女子,成日捲起褲管蹲在河邊洗衣裳倒馬桶,恐怕會羞到無法見人。

「你何時知道這些事是我娘搞的鬼?」

「從她吃出釘子來的那刻起就知道了。」杜春曉「癢」不欲生,手指甲里也塞滿了皮屑。

黃夢清給了她一個白眼,笑道:「你這又在吹牛了。」

「真不是吹的,你老媽自作孽是顯而易見的事情。」杜春曉齜牙咧嘴地抓著癢,表情頗不服氣,「第一,這盤銀魚蛋羹是放在桌上大家一起吃的,除了你我之外,誰都有可能吃到那枚釘子,包括張艷萍的寶貝兒子,她怎麼可能冒這個險,讓兒子吃到這個呢?」

「那你可不知道,慕雲最討厭吃蛋做的東西,完全有可能不碰。」

「那黃老爺呢?他也有可能吃到。」杜春曉也橫了黃夢清一眼,眼神興奮,「第二,釘子混在蛋裡頭,是會沉底的,所以蒸出來的東西,那釘子必定是沉底的,吃的時候,勺子不舀到底是斷吃不到的。我看到那碟蛋羹,直到你娘吐血的時候,也不過只被舀了表面上淺淺的一層,不過吃過幾口罷了,怎麼就可能咬到釘子了呢?」

黃夢清不再申辯,只仰面望著床頂。

「第三,這釘子比魚刺要大許多,也硬得多,牙齒一碰就嘗出來了,哪有人這麼傻,還會咬得血淋淋的?難道你娘不會吃魚?不用說了,這必定是她自己演的一齣戲。」

「那你說她為什麼要演這個戲?傷了自己,也不討好兒。」

「這就是我當場沒拆穿她的原因啊,就因為想不出原因來。」杜春曉重重翻了個身,整個床都搖晃起來,「不過,看今天這陣勢,我就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

「明白你娘的下一步是怎麼走的呀!原來她是要陷害三太太,順便把二太太也繞進去了。你娘這招夠狠!」杜春曉盯著黃夢清小眼睛上的短睫毛,已是樂不可支。

「你可不要亂說,我娘能有什麼陰謀?」黃夢清真的有些動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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