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位的惡魔 第二節

張艷萍把蘇巧梅的頭髮連頭皮一起撕下來的時候,心中無比快感,論心機,前者自然鬥不過後者,可論到體力,卻是截然相反的境況。誰讓蘇巧梅是小家碧玉出身,沒有了不得的身手,只得由著對方撕扯。她只覺天旋地轉,已聽不見自己的尖叫聲,只死死抓住張艷萍的兩隻手,耳背後頭的陣陣刺痛在提醒她的傷勢,她卻完全顧不上,只能喊「救命」。無奈對方力大無窮,誰都拉不開,果斷地掌握她的發鬏,控制她頭顱的方向,等同於控制她的行動,可見張艷萍是有經驗的。

其實蘇巧梅也不是不懂反抗,只是她還留著心眼,要看看究竟誰是真正關心自己的,誰又只是在她跟前戴面具。真情還是假意,在這樣的危難時刻一目了然。儘管她頭皮脹裂,全身麻木,兩隻腳一味在地上拖行,船殼鞋已不知去向,然而周圍的形勢還是看得很清楚。譬如黃天鳴雖一言不發站在旁邊,但他手裡的龍頭杖卻把地磚敲得篤篤響,她想像自己抬起頭來,就能看到丈夫那張尷尬憤怒的面孔;而黃莫如與黃菲菲這對靠錦衣玉食寵大的同胎兄妹,選擇的是敲邊鼓,他們沒有去阻止失控的張艷萍,反而一邊一個扶住親娘的手臂,嘴裡叫著:「住手!不要動我娘!」實際上卻讓她動彈不得,好給張艷萍多搧幾個嘴巴;蘇巧梅當下又急又氣,可不好戳破兩個孩子的陰謀,便只得甩開他們的束縛,要跟張艷萍拚命。此時她才是真的憤怒了,體內湧起毀滅世界的衝動,誓要將敵人消滅。於是突然發了力,竟將張艷萍一把推倒,跨在她腰上將她固定,然後抱住她那顆同樣狼藉的頭顱往地上磕,一下、兩下、三下、四下……那顆頭顱在她手心裡反彈,發出「咚咚」的回應,令她心生快感。

「救命啊!殺人犯要殺人滅口啦!救命啊!殺人犯!救命!救命!」

蘇巧梅在這對她殺豬般的控訴里,暈了過去,她不得不暈,怕一旦堅持下來,事情就永遠收不了場。

杜春曉趕到的時候,兩個婦人剛剛被拉開,看那面目,已分辨不出誰是誰來,尤其她們都啞著嗓子,其中一個頭髮與血水粘在一起,濕漉漉的,另一個則抱住後腦,倒在黃慕雲懷裡,彷彿已昏死過去。陳阿福被雙手反剪地綁了,跪在一旁不住磕頭,嘴裡念叨道:「兩位奶奶冤枉,冤枉啊……」

黃慕雲面色蒼白地抱起懷裡的母親,對那位已落在一對兄妹手裡的婦人道:「二娘這次確是有些過了,都等不及我娘自己死,就要上來殺她,難不成這點家產還不夠你分的?」

剛講完,便挨了黃天鳴一記耳光:「混賬!我還沒死了,竟說到要分家產了?」

黃慕雲像是吃了熊膽,居然當下便頂撞起來:「分家產是早晚的事兒,你當我們幾個都願意在這裡?前些年姐姐去英倫留洋,原本就是為了躲你們的,誰想到你們竟又把她叫回來了。黃家就是一座活墳墓,是這裡出生的人,就得回這兒來等死!咱們其實比下人還不自由呢!」

「慕雲,你不要胡說!」他懷裡的張艷萍不知何時已醒過來,眼裡噙滿了淚。

蘇巧梅此時也掙脫一對兒女的「呵護」,氣急敗壞地爬到張艷萍跟前,手指好似利劍一般直戳到對方眼睛上去:「你還真以為攀了高枝就能一里一里地害人啦?現在是姐姐,過不久就要輪到我了,說不定老爺都要害!你……」

「夠啦!」

黃天鳴眼見威信已碎在兩個女人的廝鬥中,只得暴喝一聲,試圖挽回一些顏面。可惜只有蘇巧梅辨出味來,就再沒出聲,張艷萍還是不停叫囂,直到黃天鳴一聲令下,將她捆了關進後院藏書樓的頂層。夏冰厚著臉皮跟了去,杜春曉自然知道他是饞那些書,也不作聲,偷偷跟了去,名為看戲,實想竊書。

黃家的藏書樓,其實原本不是黃家的,而是宅院的前個主人留下的,接手時裡頭的書已少了一半,依黃天鳴的性格,是必定要把那一半書追回來的,不管支付的錢數是否合適。所以聽聞那前業主還乖乖將那幾擔書挑回來,還給黃天鳴,此後那業主便銷聲匿跡,再無蹤影。關乎他的去向,有兩種說法,一是講他用那筆錢去上海做煙土生意,與洪幫交易,不小心著了杜月笙的道,連錢帶貨都被吞了,人也被大卸八塊丟進黃浦江餵魚;二是說他老婆病死,兒子娶妻後也不大理他,因此他孑然一身去到別的偏僻鄉鎮上住,在那裡隱姓埋名過日子。確切情況究竟怎樣,那是誰也不知道。

可惜黃天鳴到底知道眼前的事屬於「家醜」,便示意杜亮帶兩個家丁帶了張艷萍去,卻叫杜春曉與夏冰留下來,只說是有事相求。

「一是那幾樁案子,查到現在也不見個進展,你們保警隊究竟是怎麼個說法?還有啊,今天這個事,我只希望就眼下這幾個人知道,莫再傳開。杜小姐,你也知道前幾天我夫人受傷的事吧?這個事情本來是結了的,可後來又發現那吃出的釘子,和艷萍竟有些關係,也只是問問,誰知這賤人就發了瘋了!」黃天鳴講話雖然也繞彎子,卻沒有繞那麼多,甚至還不似杜亮有威儀,笑容滿面的,那神色和氣得叫人毛骨悚然。

「那黃老爺這次叫我來,可是要算一算大夫人受傷的真正原因?」

黃天鳴不回應,只是吃茶,反而黃莫如從旁答應:「是我勸父親讓你過來的,這個家,看來一時半會兒還少不了你。」

這對父子,五官不像,氣質腔調卻是一樣的。

「那我若算準了,可有什麼好處?」趁著叔父不在,杜春曉當即便要得寸進尺。

「你說。」黃莫如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兩隻眼睛都深深陷進眼眶裡去。

「第一,你們帶我和夏冰進藏書樓參觀一下,本小姐若有中意的書,不拘什麼價格,也得送兩本,以表謝意。第二,夏冰能自由進出黃家,想審誰就審誰,必須隨叫隨到,您不是一直嫌保警隊辦案能力弱么?還不是因為得順著你們!」第二條講完,黃天鳴臉上的笑紋已有些僵化,她假裝沒有看見,繼續道,「第三,我想在黃家過夏天,你也知道,如今日頭太毒,我書鋪里生意也不好,到秋天再開張也不錯。您意下如何?」

杜春曉語速極快,生怕杜亮回來得早,末尾還不忘加上一句:「這最後一條,可別告訴我叔,就說是你們死活要留我的。」

黃夢清已在一旁笑得肩膀抖個不停,黃天鳴也怔了足有半日,才勉強點了頭:「那就勞煩杜小姐你了。」

杜春曉看有戲,便正色問道:「對了,是怎麼發現三太太跟大太太受傷的事有聯繫的?」

「因丫頭替陳大廚洗衣服的時候,從他袋子里找出了這個。」黃莫如將一隻鑲銀邊瓷甲套放到桌上。

「是父親買來的古董貨,給三娘做三十六歲生日的賀禮的,這東西如今卻在陳大廚手裡。」

怪道要將陳大廚綁起來。

黃莫如語氣頗為沉痛,卻依然惹得黃慕雲不滿,他抓起那隻甲套,狠狠摔在地上。東西牢固得很,竟沒有碎裂,只發出輕微的「叮」一聲,彈了兩下,便滾到杜春曉腳邊去了。

杜春曉撿起甲套,問道:「是誰發現的東西,交給老爺的?」

「是我娘。」黃菲菲冷冷開了口。

杜春曉終於明白先前為何這一對兄妹要對自己的親娘耍手段了。

「現在天晚了,春曉要幫忙,也等到明天再講吧,折騰了這半日,大家都回去休息可好?」黃夢清的提議有些唐突,卻救了春曉的命。

「那……我也先回去了。」夏冰有些老大不情願,可也只得這麼講。

杜春曉跟著黃夢清回房的途中,低聲對這位宅心仁厚的大小姐講了一句:「其實你剛剛不必替我拖延時間,我已知道是誰做的了。」

黃夢清聽了,絲毫沒有動氣,笑回道:「我就是猜到你已知道了,才拖住不讓你講,給大家都留些情面。」

杜春曉看了她半日,撲哧一下笑出來了,黃夢清只是等她笑完,沒有半點好奇的意思。杜春曉見對方沒給她一句托話,便自顧自說道:「也不知為什麼,天是一樣的熱,可我偏就在你屋裡頭睡得甜些,連那蚊香味兒都讓人惦記,回去書鋪卻怎麼都睡不著,剛迷糊起來,腦子裡便有根筋狠狠彈你一下,你又醒了。實在痛苦,不如來你這裡騙吃騙喝騙睡來得舒服。」

這下輪到黃夢清取笑她,藉機刺了幾句,杜春曉也不動氣,只走到窗口,看庭院里那座封閉的井台。

因剛剛鬧過的原因,宅子里飄蕩著某種古怪的寧祥氣氛,銀杏樹葉在頭頂打了幾個圈之後落在肩上,杜春曉這才意識到那隻甲套還握在她自己手裡,在昏黃暮色下發出幽光,令她想到雪兒珍藏的頂針。

午夜時分,一記裂帛的尖叫穿越夜幕,直刺眾人耳膜。起初只是叫「救命」,後來變成了「殺人!我要殺人」。等杜亮他們趕到藏書樓下,聲音已化作純粹的嚎吼,一寸寸捏碎,灑在逼悶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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