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逆位之塔 第十一節

孟卓瑤沒有講話,整十日。

原本是件痛苦的事,她卻覺得愈加輕鬆了,因不用開口,下人反而聽話。尤其從外屋調進來的二等丫鬟茹冰,耳根子靈得很,她拍拍桌子便知道要什麼,還特別會看眼色,遠比短命的慧敏要得力。想到這一層上,她倒偷偷有些慶幸這兇案。茹冰之所以從前不能進裡屋做她的貼身,兼是左頰上那塊銅錢大的紫色胎記惹的禍,蘇梅巧覺得那樣的擺在房裡終究不夠好看,便把膘肥體壯的慧敏撥給她,讓她終日難過。

茹冰把切成片、插上牙籤的黃玉瓜仁兒端上來的時候,日頭正旺,放置在房子四個角落裡的冰塊絲毫驅不走暑氣,嘴裡的陣陣刺痛讓孟卓瑤清醒,又渾身疲累,尤其白子楓給她上藥的當口,在耳邊講的那句話,至今想來都令她膽戰心驚。

白子楓講:「報應快要來了。」

而這個「報應」,於孟卓瑤來講,是尤其委屈的。被迫緘口的十天九夜,夜夜都夢到雪兒懷著血肉模糊的死嬰對她號啕,醒來後發現剛剛在嘴裡癒合的傷口又被牙齒撕裂,讓茹冰拿來痰盂,將血水都吐乾淨了,再睡下,卻怎麼都閉不攏眼。

到了第十一天,她終於能開口講話了,頭一句便是:「我要出去。」

孟卓瑤傷口初愈後的首次出行,低調而秘密,茹冰聽口吻便知道系不可張揚的行動,於是車子都是叫到後院門口候著,都沒通知過杜管家。大太太上車之前沒叫她跟著,她便也不主動坐上來,只站在地上聽指示,直到主子說了句:「你回吧,我去去就回。」這才行了禮,兩邊張望了一下,徑直往門裡去了。這種過度的聰慧,又讓她莫名地憂鬱起來。

白子楓的診所就開在桃園弄她的住處,底樓用來看診兼吃飯,二層閣樓上才是隱私的睡房,木樓梯已吸飽了黃梅季的潮氣,踩上去聲音悶悶的。睡房雖小,卻布置得相當整潔,連茶壺蓋上的小孔都罩了一小塊棉布,表現出醫生特有的潔癖;床邊的鞋架子上堆了好幾摞的書,也是書脊朝外,方便查閱的。這是典型的獨身女人的住處,清寂中隱隱帶些憂鬱。關乎白子楓的過去,孟卓瑤倒是略知一二,聽聞她父親娶了二房後便去香港定居,只給原配夫人提供了女兒學醫的錢。後來母親一死,她便在青雲鎮做了「老孤身」。依她的姿色,哪裡會嫁不出去?只是潛意識裡對男人還是有一些恨的。

兩個女人面對面坐下來,情緒上的緊張讓她們看起來有些拘謹,孟卓瑤張開嘴給白子楓瞧了一下,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話,只說最近身子太虛,能不能打些營養針之類的。白子楓卻連笑都不笑,態度淡淡的。她們都希望氣氛能夠輕鬆,於是扯了那許多,不料反倒暴露了對彼此的提防。

「我倒也不怕半路殺出來的杜小姐會講些什麼,只是事情最後鬧出來,對誰都不好,所以大太太可要想明白。」白子楓剛洗過頭,濕發披了滿滿一背,樣子很性感。

孟卓瑤點點頭,面容突然凄楚起來,說道:「白小姐,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其他都不用管。那個姓杜的姑娘,不過是拿副牌哄人取樂罷了,即便說中了什麼,也是瞎猜的。我會跟夢清講,叫她以後不要帶這種人進府來。」

「大太太,恐怕……」白子楓身子後仰,摸了一把背上的濕發,笑道,「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孟卓瑤也不回應,兩人用沉默交流了一陣,似乎心裡的那套話都說明白了。臨出門的時候,孟卓瑤將一包裹在帕子里的東西塞到白子楓手裡,白子楓即刻感到手上有沉甸甸的安穩。

「記住,這不是什麼報應!這是天意!」孟卓瑤在白子楓耳畔惡狠狠地講了一句,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嘴裡散發出血腥與藥粉混合的氣味。

白子楓當即將東西還回孟卓瑤手上,笑道:「若我收下這個,只怕就真是報應了。」

她和她一時陷入僵局,只好都不講話,對峙了好一陣兒,那包東西還是轉到白子楓手裡去了,離開的時候,孟卓瑤的表情竟有些凜然。

黃莫如去找杜春曉算命,其實是意料之外的事情。那天才吃過晚飯,小月便淚眼婆娑地去找杜亮,說是積攢了三個月的私房錢不見了,那是要留給弟弟的學費,沒有的話,一家人對未來的希望便要泡湯。杜亮聽她抽抽噎噎講了這半日,也不知要怎麼辦好,便硬著頭皮親自去每個下人的房裡翻找。幾個小丫鬟倒也無妨,最怕的便是蘇巧梅等幾位太太的貼身侍婢,一個個都仗著主子的聲勢,目中無人。所以杜亮有些壓力,去找桂姐商量,她胸脯一拍,說那幾個難搞的由她去搜。

來到唐暉屋子裡,她果然當下就給桂姐吃了「白果」,冷笑道:「因您是這裡最老的,我叫您一聲姐姐,可也想想我是二太太房裡的人,居然被懷疑是賊,哼!若真是的話,不早像吟香那樣,先把主子的東西偷乾淨了去?還看得上同輩的幾個小錢兒?」

桂姐知道唐暉是心直口快,所以也不動氣,只說:「其實我也曉得不該到你這裡來,不過近來這兒出的事多,幾位太太也因收過吟香這樣的賊婆,心存餘悸。若再出現失竊的事兒,恐怕不單是你們幾個,恐怕連杜管家都要被請回家吃老米飯了。所以這回出的事,咱們想私下裡解決,不驚動老爺太太們。姑娘你也多擔待,別為難我,成不成?」

幾句話便把唐暉的傲氣給堵回去了,只是搜了個遍都沒找著東西,好不容易從衣柜子里掏出一包銀洋,只說是自己存下來的。桂姐也不好說什麼,哪個下人不存點體己呢。

兩人折騰了大半日,每個下人房裡都有錢,卻不知哪些銀洋是小月的,反正錢幣長得都一樣。所以自查便等於「大海撈針」,最終一無所獲。

可小月哭得捶胸頓足,動靜有些大了,免不了驚動自己的主子,大少爺於是坐不住了,來問她怎麼了,她便一五一十講了個明白,邊說邊抹眼淚,楚楚可憐的。

黃莫如聽過後,突然仰面狂笑了幾聲,說道:「大姐那個會算命的老同窗呢?把她叫來算一算,不就什麼都清楚了?」

於是原本被大太太列入「討嫌人名單」的杜春曉,又讓叔叔給請去黃家,為的是替一個丫頭尋找私房錢的下落。杜春曉起先也想賣賣關子,竟一口拒絕,連吃了杜亮幾個「火爆栗子」之後,只得跟著他去了。然而一看見小月,她便來了興緻,這丫頭的眼神總有些半明半暗,似乎裡面有掘之不盡的陰謀。

杜春曉老大不情願地到了黃家,選在杜亮的房間里裝神弄鬼。黃莫如也跟了進來,嘴邊始終浮著一抹諷意,倒像是來看她怎麼出醜的。因怕男女下人私下往來密切,所以丫鬟的房間與男佣的隔了老遠,平常不準互串門子,即便有些眉來眼去了,也只能悄悄到黃家外頭去幽會。所以小月的房間也只有其他幾個丫鬟可以進出,若有男佣在屋子前後走動,早被發現了。算來算去,杜亮只將有嫌疑的那些姑娘叫進來,讓杜春曉來算。

「你們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放到桌上。」杜春曉敲敲杜亮並幾個廚子一道吃飯的桌子。

丫鬟們橫眉冷眼地把身上的銀洋都掏出來。

杜春曉示意小月也要掏。她用疑惑的眼神回應,似乎是不大願意。杜春曉笑道:「保不齊有人賊喊捉賊的,所以都一樣,你看桂姐都拿出來了。」

話講得難聽,卻無從辯駁,小月只能咬咬牙,把手帕包里銀洋拿出來了。杜春曉挨個兒看過一遍後,又令她們把錢收起來,轉過頭對杜亮道:「叔,你讓她們把私房錢也拿出來讓我瞧瞧,要不然我算不準。」

這一建議遭到姑娘們連連反對,尤其唐暉,也顧不得大少爺和管家在場,當即桌子一拍,怒道:「你算命就算命,要折騰這些做什麼?咱們的私房體己剛剛早讓桂姐和杜爺看過了,再拿出來有什麼用?」

「拿出來算命用啊,那牌要沾了你們的錢味兒才會准。」杜春曉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眼睛卻是看著杜亮的。

「姑娘們,快別廢話了,今天就算給我杜亮一個情面,都去把私房錢拿出來,只看一看,又不要怎樣。黃大少爺,你說是不是?」杜亮的聲音已變得威嚴。

於是幾個人又回到各自房裡,把私房錢都拿來,一時間桌上堆滿了亮晶晶的銀洋,煞是惹眼。

杜春曉這才拿出牌來,讓每人抽了一張,再輪番交到她手裡頭,交完後,她便讓丫鬟們都回房去,只道是有話對杜亮、桂姐和黃大少三個人說。

隨後她便指著桂姐問道:「桂姐抽中的可是那張隱者牌?」

桂姐微笑點頭。

「那就悄悄兒回去把錢還給小月吧,她也不容易……」還未說完話,杜春曉已尖叫起來,因一隻耳朵被杜亮揪住,皮肉都拉到太陽穴上來了,痛出了她的眼淚。

「春曉,你胡說八道什麼呢?!桂姐幹了多久了?還去黑丫鬟那幾個錢?!」杜亮氣得青筋直跳,手上已沒了輕重,杜春曉只覺耳根子快被扯斷,終於熬不住了齜牙咧嘴地求饒。

黃莫如上來一把拉住杜亮,喝道:「人是我請來的,憑什麼你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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