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逆位之塔 第九節

一個禮拜里有三天,黃家大少爺吃過夜飯便匆匆趕往鎮西角上的茶園,那裡曾經亦高朋滿座,諸多不得志的戲子都在這兒找回久失的尊嚴,後來一打仗,竟把末流的角兒也打跑了,不得已才斷了檔。此後這裡便成了名副其實的茶樓,只請了幾位先生過來唱評彈,雖不見得好到拍案叫絕,卻也不至於荒腔走板,終究能勉強讓氣氛不太寂寞。

黃莫如習慣選靠近茶水房的角落,老闆只敷衍地放了道屏風隔開前後台,他便坐在屏風邊上,身子半隱半露,然後叫一壺碧螺春,心裡模糊地想像弟弟黃慕雲的去處。

這痴情的獃子必是心裡揣著白子楓,懷中摟的卻是風月樓的二等娼妓,那份寒酸與凄涼,真是想想便要笑出來。可見風流公子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像他黃莫如,便是努力壓抑滿心的驕傲,在這裡等候千金難買的銷魂時刻。

那些青雲鎮男人此生都無法見識到的幸運,他都從她身上汲取了,她雪白圓潤的腳趾,玉珠般在他腿根摩挲;乳尖是粉里洇了一滴桃花汁的,稍稍啜飲便成了甘泉;兩枚鎖骨里兜的全是白酒,舔一點便會臉紅;最看不得、碰不得乳下的線條,總是遲疑地延伸,也沒有特別的曲折,卻是布了機關的,一觸即發;怕的還有她兩腿間的豐饒肥沃,彷彿混進砒霜,又毒又過癮,他寧願長時間地在裡頭闖蕩,將慾望之火燒得又高又旺,直至油盡燈枯。

哪個男人不願意呢?他只能一隻手緊按住漸漸隆起的褲襠,另一隻手去掩嘴角的痴笑,恍惚自己已經了無遺憾地死掉,將青雲鎮所有男子的尊嚴都剪得粉碎,任他拋灑嬉戲。

偶爾的,他亦會對她有某種奢求,譬如想她能換上白子楓的髮型,搽上明艷的脂粉,看是否會有別樣風情。她已比他多活了十年,這十年便是她的底氣,亦是她對他呼來喝去的資本,所以他便怎麼都不敢提,只希冀她自己能良心發現,再施捨更多。

好不容易,飲過三盞茶,是她要他等的,無非三盞茶的工夫,在他等來卻是一杯接一杯的海枯石爛,心都要熬幹了。所以起身結賬時,摸大洋的手都是抖的,幸虧小二隻認錢,不計較別的。

走出茶園,抬頭望月,不小心看到漫天的星光,把他整個人都照亮了。而等在茶園後巷那棵楊樹下的秦氏,亦被餘暉籠住,兩隻腳還是踩在草叢裡的,點點螢火在腰間輕浮流動,他遠遠看著,已忘記如何邁開腳步。

「今朝,我們玩些新花樣可好?」她對他笑,臉上的皮膚薄得透明滲光。

他宛若遊走於夢境,只胡亂點頭,被她牽起手,往油鹽鋪走去。

黃莫如是討厭油鹽鋪的,秦氏體香再濃密,也鬥不過咸醬油的氣味,歡好時呼吸都不能略重一點兒。所以他見她還是輕手輕腳地開啟了鋪子的小門,便有些失落,然而她領著他並未徑直往櫃檯上靠,也繞過了擺滿瓶瓶罐罐的小倉庫,卻是奔後頭她的家宅去了。

暗通曲款近一載,他還是頭一次到她的「禁區」,不盈十尺的飯廳內還保持靈堂的擺設,空氣也是鹹鹹甜甜古怪得很。她握住他的手有些潮濕,他也跟著激動起來,倘若不是光線昏暗,面頰上的紅暈怕早就暴露了他的稚氣。於是他垂著頭,努力不露怯,身體卻任憑她四處牽引……

兩人在最裡邊的房間停下,火柴微弱的焰光在漆黑中格外顯眼,像撕開絕望的口子,讓人享受那如豆的光明。焰火最後移到了煤油燈上,屋子裡瞬間被幽黃的光線塗遍,傢具很少,只得一張方桌,一個舊梳妝台,一隻扁衣櫃,方桌對面的牆邊擱了張床,拿蚊帳遮起床上的一個人。

「這是……」他緊張得皮膚快要裂開。

秦氏再次莞爾,影子在牆上映成一顆誇張的黑斑,她緩緩撩開蚊帳的動作,像撬開棺蓋,要撈出裡頭的冤魂大快朵頤。

躺在鋪上的男子,面容浮腫,雙下巴快要擠到脖子上,身上蓋的毯子散發出淡淡的油氣。看毯子隨胸膛急促地起伏,料定他是醒著的,卻偏要裝睡,兩隻眼閉得死死的。

「這是誰,你還不認得?」秦氏嘴角掛著寒冰,竟令她美得愈發刻骨了,可見邪未必全是壞的,「這就是讓我一直守活寡的男人呀!今天,要他見識見識……」

「這樣……不好吧?」他恨不能拔腿便跑,而床上那位的呼吸顯然更加急促,連眼皮子都在打戰,這自欺欺人的戲已快要演不下去!

「來。」她的需求簡單明了,外頭那件藍底白碎花圍裙已經除掉,罩衫的蜻蜓扣一個接一個地解,被煤油燈光曬黃的脖頸與胸膛幾乎要化在那咸氣里。貼身肚兜是湖綠的,綉了明月與楊柳岸,系黃莫如吩咐綢庄最好的綉娘做出來的。他瞬間被那綠逼得沒了理智,決意不再管床上那具半死的「活屍」,上前一把抱住,吮住她的耳垂。她倒是比他更急更猛,已托住他胯下那團烈火,撫弄、擠壓,將胸緊貼在他胸上,嘴裡還不斷追問:「可有想我?可有想我?」

哪裡會不想!他拿身上每一寸顫抖的筋肉來回應她,教她放心,要她體嘗他的煎熬,那煤油燈已被震落在地,發出凄愴的尖叫,火光在咸潮的氣息中奮力搖曳了一下,便滅在地磚的苔蘚上了。他們在黑暗中互相撕扯,交纏,攻擊彼此的弱處,她甚至好幾次扭過頭去望一眼床上的田貴,癲狂至頂峰的辰光,她兩隻腳已勾成弓狀,死死抓住黃莫如脊上兩枚突之欲出的蝴蝶骨。倘若他能看清她的臉,必定無法忽視那兩隻瞪得渾圓的、猙獰的雙眼,是恨不能把丈夫凌遲處死的眼神。

「呵!」

聲音是從床上傳過來的。

黃莫如可以想像床上的男子必是瞪大一雙血眼,死死盯住他們。

白子楓確是急了,她焦慮得嘴唇發乾,只覺有什麼東西堵在胸口出不去,要用針扎個氣孔出來。孟卓瑤時常告誡她,世上沒有什麼秘密是能保一輩子的,再小心,再不擇手段,最後也都是會曝光,所以,只能在有生之年將它埋深了,好讓它晚一些見天日。事實上,她們也確是這樣做了,用時間,用灰塵,加上一些難以啟齒的小手段。所以杜春曉的占卜讓她心驚肉跳,這個脂粉不施,面孔明顯因嗜睡而浮腫的女子,用裹在皮肉里的敏銳刺穿了她傲慢的鎧甲。氣極的時候,她也想去找那「神婆」問個清楚,問問她自己哪裡露了破綻,可很快便軟下來,預感這一問,可能連最後一塊遮羞布都會被對方扯掉,只得忍下來。

「你怎麼啦?大娘知道你來,今朝特意燉了紅棗米仁粥。」黃慕雲說話聲音輕輕的,像是怕她聽見又怕聽不見,矛盾得很。

她轉頭笑一笑,把他背上的衣服卷下來,絲毫不曾注意到他已比先前瘦了一圈兒,倘若她將手稍稍環到他的前胸,就能觸碰到那一根根嶙峋的「相思」。

「不吃晚飯了,跟一個病人約好了傍晚的,得回去。」她下意識地推脫他的好意,對於他的深情,她怎麼都認為背負不起,本身已經很沉重了,再收愛情就顯得奢侈了。她耳邊又響起孟卓瑤火急火燎的教訓:「做女人要貪,然而得不到的東西就一定要學會推掉。」所以她盡量推,已練出功夫來了。

從主到仆都檢查過一遍後,白子楓便收拾好藥箱要走,才走到前院,路過黃夢清的屋子,便又停下來。只聽得裡頭傳來杜春曉沒遮沒攔的哼唱,系哥啊妹啊的鄉村小調,完全找不著曲子的出處。她停在那裡好一會兒,突然轉過身,對跟在後頭送客的黃慕雲笑道:「紅棗米仁粥好久沒吃過了,那邊晚一歇過去不要緊的,我還是留下來,順便跟大太太拉拉家常。」

黃慕雲高興得鼻尖都發紅了,忙跑去廚房吩咐多加幾個菜,也沒告訴黃老爺,只一味自顧自張羅,像個任性的孩子。

這頓晚飯,吃得有些壓抑,尤其蘇巧梅,只吃一半便放下碗筷,讓紅珠換了碗綠豆湯,說是天氣熱,壞了胃口。黃慕雲也是一個「吃不下」,然而必定是到場的,作為陪客,坐在白子楓那張客桌上去了,他獻的殷勤太過明顯,讓張艷萍臉上有些過不去,只能悄悄拿白眼招呼寶貝兒子。倒是孟卓瑤,還打趣問白小姐何時成婚。白子楓被她問得一時語塞,回過神來才說沒有想過。

「怎麼會沒想過?白小姐這麼漂亮,提親的人該排長隊了吧。」與白子楓同坐一桌的杜春曉嘴裡含著飯便急急地來搶話頭,生怕自己被人遺忘了去。

「你是沒去過我的診所,成日忙得團團轉,哪裡還有閑工夫相親?」白子楓苦笑,「倒是杜小姐,到了嫁人的年紀了,何時給書鋪請個老闆呀?」

「她自己就是老闆,何須再請一個?」黃夢清吃了一口菜,笑道,「白小姐可是誤會她了,她是半個男人,所以哪裡還用得著結婚?」

杜春曉未料到同窗好友會藉機奚落她,當下便紅了臉,也不管鄰桌坐的那些「大人物」,賭氣將筷子往桌面上一拍,叫道:「我這就回去跟夏冰講,讓他娶了我!」

飯廳內一時陷入沉默,不知是誰頭一個笑出來,即刻打破了僵局,隨後兩張桌子上的人都笑起來,白子楓也是垂著頭,掩住抽動的嘴角。一時間原本死氣沉沉的地方便活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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