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逆位之塔 第八節

夏冰被雪兒的娘迷住了,當秦氏端出一盆雪梨片來的時候,這女子的風情,不是掛在皮相上的,卻是耗盡心力去收斂,反而愈發楚楚可憐。和女兒的俏麗嬌媚不同,她的美是往裡去的,外邊只透了一點邊,宛若彩光透過玉瓶薄壁略微散放一些,便已是驚艷。這樣的女子,不是抓男人的魂,卻是抓男人的心,魂落了還可以再拾,心卻是一生一世的託付。這樣的女人,至今還留在小鎮子里,是幸也不幸,倘若放到繁華地去,怕是已掀起幾番風雨,而將人生封鎖在荒涼地里長草,又是另一種殘忍。

怪道青雲鎮上的男子,每每在酒館聚首,便長吁短嘆,講某個女人留在這裡實屬暴殄天物,欲問姓名,卻怎麼都不說出口,像是已形成默契。她這個人是在他們心底里的,無須指名道姓,各自都是明白的。唯夏冰年紀太小,總聽得有些懵懂,斗膽問一聲便會被李隊長打頭,討聲「小孩子家家懂什麼女人」那樣的罵,所以他後來賭氣不問。

秦氏開的油鹽鋪在鎮西,與鎮東的夏冰家宅確實離得遠了,且夏母見他往鎮西跑便揪住他耳朵往死里揍,自童年時便這樣,愣是用拳頭將西埠頭隔成了「禁區」。成年以後,夏冰總還是要去鎮西巡邏辦事的,只每每經過那醬氣鮮濃的油鹽鋪時也從不留心進去。偶爾目光掃進店裡,沿著那積了青苔的磚地往上瞄,櫃檯後頭那枚纖瘦的側影,如枯墨點畫的一般。他急忙抽回視線,怕污衊了那墨畫,此後亦惦記著不要看清她的面目,只怕這一看,酒肆茶樓里繪聲繪色的香艷奇談便會多融入他的一份相思。

「人都死了,也沒什麼好說的,孩子命薄也怨不得別人,只求小哥兒能及早破了案子,讓她瞑目。」她聲音是啞的,眼神卻亮,像黑湖裡漾著兩簇火苗。

話雖有些淡,灌進夏冰耳朵里卻成了熱流,他渾身酥麻地坐在那裡,拚命壓抑掏心掏肺的衝動,只求她能多待一刻,起碼不要找理由進裡屋去給癱瘓在床的男人清除喉嚨里的痰液。他怎麼都無法相信,這麼矜貴的女人,命會薄成這樣,以至於同樣幾近絕世風流的女兒也被牽連進去,擺脫不了美麗無用的符咒,上蒼彷彿是拿非凡的品貌交換走了她們全部的好運。

欲再問些什麼,她已閉口不談,家裡只將客廳簡單布置成靈堂,燒元寶蠟燭的火盆早已端在外頭,貢桌上的照片里,雪兒木著一張臉,絲毫顯不出生前半分的姿色。那眉眼兒糊成了墨點,呆然直視前方,系對相機完全不予信任的表情。可憐到最後,那美麗都只能憑旁人的記憶,口口相傳,成為所謂的「故事」了。秦氏是否也得如此下場?每每想到這一層,夏冰便心如刀絞。

雪兒的父親田貴,原系天韻綢莊裡做搬運的夥計,有一次布料出倉,搬運的時候整一車綢緞傾倒,將他下半身幾乎壓斷,從此苦了這風華絕代的母女兩人。黃老爺看他們一家可憐,撫恤金給得頗豐,還將雪兒收進屋子裡做大丫鬟,算是多少有些抵償。這件事,成為青雲鎮上所有男人的痛,當美麗的東西變成「聖物」,他們的心情也變得複雜起來,唯獨夏冰這樣未嘗過女人滋味的,尚且懷著滿心的崇拜,絲毫沒有站在對方的位置做體貼的情慾想像。

「有沒有給田雪兒定過親?」

臨走前,他還是旁敲側擊地問了一聲,言下之意是打探雪兒的感情瓜葛,這樣的美女,必定裙下之臣無數,容易陷入這樣甜蜜的困境。

秦氏苦笑搖頭:「這孩子因模樣比別人生得強一些,心氣兒便高了,上門提親的人無數,都被她拒了。一門心思想攀高枝,結果落得這樣的下場。所以說,做人還是要心平一些,才能保平安。」

言語里,竟有微妙的嫉妒。

杜春曉許久未回書鋪,心中還有些惦記,可又不想表露,便反覆將塔羅擺出各色陣形,一個人趴在涼席上,竟做了一副大阿爾克那,將自己由生至死算了一通,玩下來已累得精疲力竭,命玉蓮端了三大碗綠豆湯來,一氣喝完,才緩過勁兒來。黃菲菲坐在席子邊上,一臉稀奇地看她折騰,待杜春曉打完飽嗝之後,便撐不住笑了,對黃夢清說道:「姐姐,你說杜小姐算的命極准,我怎麼聽她講得一片混亂呀?到現在都不知道幾歲可以嫁人。」

「原來二小姐急著嫁人呢?」杜春曉面子上有些過不去,便自圓道,「算出來啦。二小姐是早婚之人,還兒女成群,在青雲鎮上安安樂樂過一世呢,足不出戶便可享盡榮華富貴……」

話未說完,黃菲菲已板著臉走出去了。

黃夢清笑道:「你可真壞,怎麼說這些話?」

這個「壞」確是壞到骨子裡去了,杜春曉何嘗不知黃菲菲終日遊記的書不離手,是胸懷大志,想出去闖蕩的「大女子」。於是刻意往她不想聽的地方講,激起她的逆反心態。

「這樣不好么?到時候她必定是晚婚或做單身老孤婆的命,所以你縱再晚些成婚也不打緊啦。」

杜春曉又開始壞笑,然而這壞里流動一股別緻的天真,她是蠢蠢的壞,吃力不討好之餘,便只是搏自己一樂。黃夢清也不點穿她,徑直將一隻桃木匣子拿出來打開,裡頭擺滿各色青瓷瓶子,她挑了一隻底上描雲紋的,拔掉塞子,在胳膊上倒了幾滴晶亮的明黃液珠,再緩緩塗抹開。

「這是什麼?」杜春曉聞到蜜骨的香氣。

「潤膚用的,你也試試看?」黃夢清不管她願不願意,已將液體抹在她兩隻手上。

「怎麼巴巴兒想起塗這個來?怪熱的。」她已受不了那黏膩。

「你不知道,白醫師等一歇便要來給黃家上下的人做體檢,那酒精棉花擦在皮膚上寒毛凜凜的,先抹一些這個,到時舒服一點。」黃夢清此時完全不像是留過洋的,只顧及自己不著邊際的浪漫想像。

「多長時間體檢一次?」

「每隔三個月吧。」

杜春曉忍笑說道:「可見黃家還是蠻講科學的,都懂得怎麼保健。」

「哼!」黃夢清冷笑一聲,咬牙道,「你真以為有這麼好?無非是怕那些狗男女把臟病帶回來,少不得要查一查。否則你當二娘的善心能發作到這種程度?」

「那不正順了三太太的心?她這麼疼兒子,必是想讓他早日痊癒的。」杜春曉腦中又跳出黃慕雲那張被焦慮與傲慢封鎖住真性情的面孔。

「還正是托他的福,才要體檢。」黃夢清將瓷瓶放入匣子,兩隻手臂上已是亮晃晃的。

白子楓不是美女,甚至在五官平平的黃夢清跟前都不見得能佔半點優勢,可她氣質摩登,非一般女子能比。長及腰腹的一把烏髮,末梢燙成大波浪卷,繫上海紅舞娘的款式,看上去竟一點不落俗,配上鮮紅唇膏和兩彎粗眉,以及不分季節的高領旗袍,系大情大性的美,與水鄉小鎮上那一眾婉約派即刻拉開了距離。即便是這樣跋扈的裝扮只要外頭罩上白長褂,將頭髮盤起來,露出一副精巧的下巴頦,便是西洋美人兒的味道,那不高的鼻樑顯得高了,嘴唇也厚得有風韻,走到哪裡,眾人都會不自覺地屏息,是仰慕,是生分,周身流露著拒人千里的意思。

杜春曉隱約在心裡給白子楓配了身軍裝,那種武裝到牙齒的俏麗,令她對其充滿好奇。白小姐卻似乎看什麼都是冷的,也許是醫師特有的潔癖令其對一切帶菌的都提不起熱情。誰說從醫者必須要愛護病人,興許他們最討厭的便是這些病菌載體。

所以白小姐給黃慕雲聽心音的時候,心情最彆扭,她只覺從他嘣嘣跳動的胸腔中翻湧的是一種吶喊,聲音震耳欲聾。她不是辨不出他喊了些什麼,只是刻意迴避,就用這時髦如煙盒美人的冷,來應對他的熱。黃家的人與白子楓之間保持著親密的客氣,卻又是極疏遠的,她似乎探不到這家族的底里,也不屑去探;而另一方面,黃家也沒想過要與她建立合作以外的關係,她不是這個群體里的人,甚至都融不到鎮子里去。秦氏這麼樣脫俗,也是鎮上的一道風景,可白子楓是突兀的,像裝在小籠子里的巨獸,怎麼都伸展不開。那種不甘願的味道,無止境地流出來,被黃慕雲戀上,被杜春曉盯上。

給白小姐算牌,杜春曉既緊張又興奮,因不知該如何揣測她的經歷,編造她的未來,於是遊戲就變得愈發有趣。洗牌的時候,黃慕雲在一旁看著,想知道心上人最關心的問題,甚至恨不能自己給出答案,無奈會算的是另一個人。況且她算的東西也特別,問的是「我最大的威脅是什麼」。

是秘密。

杜春曉已在心裡答她,只面上還得假裝順著牌理去解。翻開過去牌,一張正位的皇后,意思是從前威脅過她的系自尊心。現在牌,逆位的世界與正位的女祭司。她眼睛一亮,直覺此乃天助。

「逆位的世界,說明白小姐目前最麻煩的是被困在這兒出不去,雄鷹折翼,沒辦法的事。至於令白小姐落得如此尷尬的原因,是一樁大秘密,來自女人的秘密。」

「是什麼秘密?可算得出來?」白子楓一笑,便露出那潔白的牙齒,讓人產生整潔過度的恐懼感。

未來牌,逆位之塔。

房內連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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