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逆位之塔 第六節

過去牌:逆位的愚者。

杜春曉對黃慕雲灰紫的唇色總是特別在意,她懶洋洋地戳戳牌面,道:「二少爺算什麼不好,何必算這個呢?您從小身體就不好,且是爹媽再疼都沒有用,有些病是天長日久憋出來的,對么?」她理所當然地隱瞞了昨晚的事,二太太與三太太在他房裡吵架,已被多嘴的下人在院子里傳了個遍。

黃慕雲不響,只用眼神示意:「然後呢?」

現況牌:正位的戀人、正位的力量。

「這牌可就有趣了,現如今您是正當壯年,身體好得不得了,只是被相思病害的吧,如今是心慌、心累,肺又不好。」這純屬她信口胡掰,只不過猜想依黃慕雲的年紀,也該對情慾有嚮往了,何況相比他的病容,穿得也有些太過精緻,頭髮梳理得恰到好處,大熱天兩隻袖口都還是挺括整齊的。若不是對某個人心生愛戀,恐怕也不會費這個心思。不過這裝扮一點也不浮誇,以示自己愛的那個人,也是如此清爽的。

未來牌:逆位之塔。

「哈!」杜春曉拍手道,「恭喜二少爺啊!福星高照!今後若沒有遭遇橫禍,必定長命百歲。不過呢……」

他已轉身,擺手道:「我不要那個『不過』,都是騙人的把戲。何況杜小姐剛剛算得一點兒也不準,既然要在這裡混飯吃,至少也得先在夢清那裡摸摸底。要不然,今後出醜的日子可有的是。」

黃夢清對這個弟弟的評價極差,至少遠不如講黃莫如的好聽,只說:「他雖是我們幾個里腦子最聰明的,可惜命不好,生下來就病魔纏身,所以三娘早晚都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命!」那口吻,系嫉妒與傾慕的複雜交織。女人與男人不一樣,越喜歡的,嘴上越要講討厭,像在勸自己冷靜收手。

所以吟香過來找杜春曉算命的時候,刻意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平常盜用太太的上等水粉也不用,拼了命掩飾自己的喜好。可惜這樣的女人,往往會先算財運。依杜春曉任性的見解,面前這位皮膚黝黑,短手短腳的姑娘自然與富貴無緣,男人的命運掌握在運道與能力手裡,女人卻多半要仰仗皮相,所以從她瑟縮的五官里可探知其凄涼的晚景。

吟香的現狀牌其實很好,正位魔術師與正位星星。說明風華正茂,是斂財的大好時機。可到了杜大小姐嘴裡,牌就不是這麼解了。

「這位姑娘倒是嗜財如命,可惜命不大好,你看這星星,漫天都是,財氣散盡呀。還有魔術師,也就是變戲法兒的,全是虛呀!」

吟香果然急了,按捺不住情緒,一把抓住杜春曉的胳膊,問道:「那要怎麼解這個咒?」

「姑娘,我這可不是測字算卦,不通麻衣神相的呀。只看牌解牌,講實情,不消災解難。不過……」杜春曉忍住笑,揭開最後一張未來牌,逆位的節制。

「真是好牌!」杜春曉是存心要捉弄一下她,講得全不在理,「姑娘以後花錢可大手大腳,不加節制,財運旺著呢。」

這一說的結果是,吟香連夜卷了張艷萍屋裡的財物,與一個小廚子逃得沒了影兒。黃天鳴沒發脾氣,只託人去保警隊報了案,見丈夫都不急,張艷萍自然也是不急的,更藉機要了些錢去添補失竊的頭面。蘇巧梅見老爺又拿出錢來,便在一旁冷笑,說哪個主子房裡沒少過東西,手腳不幹凈的下人總是有的,若都來要添補,補到哪頭才算完呢。這一說,把張艷萍說跳了,當即回敬道:「你說哪房的下人手腳不幹凈?從前可是哪一房的都乾淨。若不是姐姐急著把那小蹄子調到裡屋來,今兒也不會遇到這事體。」

蘇巧梅一聽,便笑道:「那不如這樣,把你和慕雲房裡的下人都換了去,不是說其他幾個房裡沒這事兒么?那就換。」

這話分明是在打桂姐的主意,張艷萍氣得滿面通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此時杜春曉正逮著黃莫如的丫鬟小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之所以會選擇小月,全系她看起來要比其他幾個姑娘心思老成。看自己在那兒拿副牌耍把戲,也絲毫沒有眼饞心動,只是靜靜坐在那裡做針線,眼見綉綳上那對鴛鴦愈漸完整,變得流光溢彩。

言談里,小月的謹慎態度亦非同一般,只略微講了些家裡的事,都不特別。待說到吟香這個人時,便垂下頭,推說不知道,眼珠子卻在偷偷打轉,可見其實是知道些什麼的。杜春曉忙隨手翻了張牌出來,系惡魔,心中不禁暗自叫好,真乃天助!

於是她故意長嘆一聲,語氣沉重道:「看來這個家裡還會有災,這張惡煞牌真是陰魂不散。小月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怕是懂得那明哲保身的道理。可這宅子已經沾了邪氣,要完全擺脫干係斷無可能,你說對不對?」

一番話講得小月面上瞬時陰雲密布,然而還是咬緊牙關,一絲風兒都不透。這時黃夢清氣勢洶洶走過來,劈頭摑了小月一掌,罵道:「小蹄子,別以為你是大少爺房裡的人我就不敢打你。吟香從前跟你可是好得很,你再說不知道她去哪裡了,仔細我叫老爺把你攆出去!」

恩威並施之下,小丫頭到底扛不住了,哭得涕淚滂沱,連連磕頭求饒,說千萬別把她攆出去,要不然弟弟妹妹就都讀不起書,吃不上飯了。杜春曉裝模作樣地把小月攙起來,掏出自己那塊皺巴巴的手絹往她臉上擦了兩把,更把人家擦得鼻不是鼻、眼不是眼了。

「是……是吟香逃走前一晚,到過我房裡,叫我也一起走的,我沒敢……」小月泣不成聲,「可她說……說殺了碧仙、雪兒她們的那個兇手,還在這屋子裡,所以……所以再不逃可就沒命了!」

「如此說來,吟香知道兇手是誰?」黃夢清字字問在刀口上。

小月拚命點頭,哭道:「應該是,我問她,她死活不講,一臉的驚恐,說我還是不知道好。她是孤兒,無牽無掛,走也就走了,我還有爹娘和弟妹要養,怎麼走得脫?所以還是咬牙留下了。大小姐,我說的可都是真的呀!」說完,她又捂住臉號啕起來。

黃夢清當即命小月在她屋裡洗漱過,收拾齊整,再回黃莫如那兒去。隨後便狠狠剮了杜春曉一眼,嗔道:「這還不是你惹的事兒?慫恿人家攜財潛逃!」

杜春曉也不爭辯,只笑道:「怪我也沒用啊,人都跑了。」

「你心裡還得意著吧?就知道用牌把人家往死路上引!」黃夢清咬牙切齒點穿杜春曉那點小算盤。她看過太多這奇女子的怪癖,也只能笑罵,知她改不掉的。

但這一句果真是點中了杜春曉的「七寸」,她就愛找准人家靈魂上的松垮處,推波助瀾,使之決堤。

不過找吟香的事兒,自然是落在保警隊身上的,確切地講,是落在夏冰身上了。兩個隊長誰都不肯為一個丫鬟逃跑去賣命,都忙著破命案呢。夏冰只好一個人四處打探。所幸與吟香一同私奔的那個小廚子在省城露了頭,還在一個當鋪里典當了一對翡翠耳環、一隻金鐲子、兩根包金白玉簪子、一枚紅寶石戒指並五根鑲綠松石的長甲套,統共拿了一千兩百塊錢。那當鋪的賬房先生恰是青雲鎮出來的人,一眼認出小廚子便是當年穿開襠褲在他家門口跑來跑去要糖吃的小屁孩。所以回鎮上看老婆的時候,便說起這事兒,老婆即刻跟他講了黃家出的案子,夫妻倆倒也老實,急忙去保警隊報了案。

可李隊長帶著夏冰去縣城裡逮人的時候,卻只在弄堂中一個窄間里看見正蹲在泥地上抱頭痛哭的小廚子,拎起來甩了兩巴掌,再仔細一問,原是吟香前晚上便卷了那一千兩百塊,蹤影全無。

保警隊里不能動私刑,所以審那小廚子,喬副隊長自有其他的套路,讓小廚子反剪了手半蹲在門檻上,一個時辰過去,人幾乎要昏死過去。小廚子只得招認經過,也少不得把責任全往吟香身上推,說是她偷三太太房裡的東西,又慫恿他一起,打算在縣裡換了錢,便逃去外省結婚,開個小飯館。孰料如意算盤還未打盡,這渾小子便遭了她的暗算。

「那娘們兒可曾跟你說起來黃家那幾件命案?」

「命案?這個大家都知道呀。」小廚子捂著腫成饅頭的兩隻膝蓋,一臉生不如死的表情。

「少打馬虎眼兒!我是問有沒有聽那娘們兒說起過對這樁案子知道多少!」喬副隊作勢揚起右手,像是又要給小廚子吃耳光。

小廚子縮著脖子回道:「她只說黃家不幹凈,那殺人犯現還在宅子里,所以怕得要命,叫我跟她一起走的!我再要細問,她便不肯講了。」

吟香從前是不肯講,現在,其實已是不能再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