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逆位之塔 第四節

入駐黃家大宅,杜春曉一點行李沒帶,夏冰旁敲側擊地提醒,她半眯著雙眼答說:「用黃大小姐的不就得了?」於是她懷裡只揣著一副塔羅,便進了天韻綢庄,剛踏入黃府,便看見杜亮一臉嚴肅站在門口迎著。杜春曉抓了抓頭皮,大搖大擺從叔叔跟前過,才要踏過門檻,就被杜亮抓住。

「春曉,到這兒可別頑皮,否則我告訴你爹。」

杜春曉仰面挺胸,將一對豐乳抬得高如山峰,笑道:「我可是大小姐請的人,來這兒占這宅子的凶吉,誰敢說我?!」

「喲!」孰料杜亮不吃這一套,往她腦門子上狠狠彈了一記,「敢跟你叔頂嘴!」

她瞬間沒了威風,捂著額頭往裡走,夏冰忍著笑跟在後邊。

黃夢清見到杜春曉,也是冷冰冰的態度,只伸出手道:「還我。」

「什麼?」杜春曉在大小姐房裡亂轉,撫摸架子上那些精美的瓷器,還把梳妝台上一個音樂盒擺弄得叮咚響。

「牌呀!」

杜春曉笑嘻嘻地從袋裡拿出隱士牌,還給黃夢清,然後神色驚恐地指著鋼琴叫道:「媽呀!你都回自己家了還不忘殘害生靈呀?!」

夏冰在一旁暗自稱快,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他不敢說的話,她總是適時替他講出來。只是她與這黃家大小姐究竟有怎樣的淵源,他依舊一頭霧水,怕追問下去讓杜春曉得意,便憋著不開口。

「你這張嘴,還是這麼毒!」黃夢清居然一點沒有計較,反而拿起一碟芙蓉糕遞給杜春曉,隨即兩人一道吃起點心來了。看這熟稔程度,像是多年來一道撲蝶談心的金蘭之交。

這二人雖表現親昵得有些過分,然而一談及府內的命案,杜春曉便冷下臉來,嘴角的碎酥片頭皮屑一般紛紛落下:「這樁案子已聽夏冰講過了,大致情形也是清楚的,不過你們家人都跟墳里的鬼一樣不出面算什麼?這樣,今兒你們黃府就擺一桌,請我這個大神婆吃飯,順帶讓我見見黃家幾位大能人兒,你看如何?」

黃夢清當下點頭,完全不拿杜春曉當外人看,只夏冰在一旁目瞪口呆。

黃府的人在前廳吃飯,是有規矩的,不但用餐的器具要分,連桌子都是擺開的,只讓邀請者相陪。所以雖在一個屋子裡吃飯,卻是兩個檯面,黃夢清與杜春曉坐在一道。黃天鳴雖六十有二,卻滿頭烏髮,濃眉大眼,皮膚黝黑,眉心連成「一」字,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依其高大健碩的個頭,竟不像南方人。旁邊坐著的孟卓瑤,胸口掛一圈鴿子蛋大小的玉石項鏈,皺眉端著飯碗,吃不了幾口便放下,望望對桌的女兒,一臉的不痛快。

「慕雲呢?」黃天鳴問道,聲音不響,卻足夠讓所有人停筷。

「在屋裡看書看得乏了,說是不想吃。」

坐得離老爺最遠的婦人,雖穿得端莊規矩,周身卻散發一股妖魅氣——額角低平,嘴唇豐艷,一對杏眼,看人時眼皮都往下拉,顯得迷迷濛蒙;儘管韶華已逝,神情卻留有青春時代的清純痕迹,讓人望之心碎。這樣的三姨太在場,姿色自然要蓋過檯面上其他幾位如花女眷許多倍去,杜春曉不由得要拿她來和那問卜的丫頭來比較,遂感慨原來青雲鎮竟有這樣的仙氣兒,能育出極品的美人來。只可惜那丫頭如今已帶著被掏空的腹腔入土,依夏冰的形容,是「滿臉怨恨」。

「嗯。」黃老爺點點頭,轉頭對杜春曉那一桌笑道,「讓杜小姐見笑了,犬子身體欠佳,沒能出來招待。巧梅,等一歇叫人買些上等水果,送去夢清房裡,今夜她們必有說不盡的話。」

二姨太點點頭,也朝杜春曉微笑,笑容里儘是冷淡的客氣。這蘇巧梅剪齊耳短髮,末梢燙滿細碎的卷子,面色紅潤,細紋都長在不容易讓人發現的地方,周身上下只戴了一隻藍寶石戒指與一對金蓮花耳墜,品位與氣韻倒也與眾不同。

「夢清、菲菲,想吃些什麼?」

黃夢清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湯,笑道:「二娘買什麼我們就吃什麼,只不要西瓜,肚子脹。」

「快別提那些水果了,前兒杜管家從鄉下帶了一堆蜜瓜過來,我吃了一個,到現在胃裡還流著一股氣呢。娘啊,還是蓮心銀耳粥頂用。」

說話的系蘇巧梅的女兒黃菲菲,正值發育的年齡,額上長了幾顆紅疙瘩,一雙骨骼玲瓏的玉手與豐腴的體態極不相稱,然而五官生得異常端正,眉宇間也藏不住富家千金特有的驕縱。可能是家教的緣故,看得出她已竭力收斂自己的脾性,講話拿捏住了分寸,既要表達不屑,又顧及娘的臉面。坐於她身邊默默吃飯的黃莫如,與菲菲系同胞兄妹,果然也是精雕細琢的面孔,只是眼圈發黑,一臉疲憊相,不似胞姐那麼樣活潑傲慢。

「就你話多,人家老杜也是一片好心,送蜜瓜給我們吃,你還抱怨不停了。不過那麼多也吃不下,夢清啊,晚上我叫人送幾個過來,給你的朋友也嘗嘗鮮。」蘇巧梅橫了女兒一眼,遂笑眯眯地對黃夢清說道。

黃夢清悄悄對杜春曉吐了一下舌頭,苦著臉回道:「謝謝二娘了。」

所有人都不再說話,就只是吃飯,黃天鳴也是欲言又止,只咳了幾聲,空氣在那金邊碗沿上僵硬地淌過。似乎所有人都在刻意忽視蘇巧梅對他們的輕蔑,但無法掩蓋她掌控黃家內務大權的事實。

一頓飯吃下來,杜春曉已累得脖子都不能屈了。

夜裡才吃過茶,一個男佣便大汗淋漓地端著一大盆切好的蜜瓜送到黃夢清房間,杜春曉剛拿起來咬一口,便吐掉了:「怎麼是壞的?」

「哼!不壞的能給我們?」黃夢清正對著鏡子梳頭,看到蜜瓜後,嘴角那抹冷笑就怎麼都不肯摘下。

杜春曉抽出皇后牌,重重拍在黃夢清面前,說道:「看來你二娘是個厲害人物呀,原以為你娘就已經夠難纏了,沒想到狠角兒在這裡呀。」

「別以為她真有什麼能力。」黃夢清撇撇嘴,顯然很不高興,「無非是一胎就生了個『好』,自然招我爹疼一些。你看她慈眉善目的,連我娘這麼精明的人都被她騙了,以為她真能一碗水端平,照顧我們大家。誰知道狐狸尾巴沒幾天就露出來了。」

「你娘都被騙了,可見是真有能力的一個人。」杜春曉擠在黃夢清的鏡子前也胡亂理了理頭髮。

黃夢清一臉鄙夷道:「那是我不願跟這種人計較,若真計較起來……」

「若真計較起來,你必定會用塔羅牌算個天昏地暗,找到制服她的妙法?」

杜春曉咯咯笑得起勁,又憶起兩人在英格蘭念書那會子。黃夢清當時便是個習慣隱藏幽怨的人,不肯輕易暴露自己的喜惡,所以遇到什麼委屈,都是杜春曉給她報的仇。加入學校的塔羅占卜會亦是黃夢清的主意,可在這方面有成就的卻是杜春曉,所有人都在拚命研究星相塔羅的辰光,唯有她一頭鑽進心理學的書本裡頭,從此占卜便完全脫離牌的本來解釋,卻自有一套獨特的解牌技巧,不久便成了會裡巫婆式的人物。

「話說,你這次讓那獃子把我叫來,目的何在?我醜話可說在前頭,塔羅算命都是騙人的把戲,你若以為我在這兒挨個兒給人算一遍就能抓到真兇,那可是做夢。」

「知道,請你來不是要你查案,我可是把你當嫌犯審呢。」黃夢清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算是摸到了杜春曉的興奮點。

「喲!我一個窮書鋪老闆,還有這等榮幸?」

黃夢清點點頭,細長的單眼皮上微微發些桃紅,令整張臉即刻漾起了艷光:「你可知道死去的四個丫鬟,生前都到你那裡去算過命?」

杜春曉亦不示弱,直勾勾盯住那雙桃紅的眼,回敬道:「我可以不知道有四位客人後來死了,你大小姐又是怎麼知道的?」

兩人牢牢看著對方足有半分鐘,夏夜裡蚊香罐內吐出的薄煙悠悠掃過兩人的皮膚,屋內安靜得宛若深幽湖底。

俄頃,黃夢清寒下臉,冷冰冰地說道:「可見你的確是騙人的神棍,她們要遭血光之災都沒算出來。」

「奇怪了,這些人一個都沒問自己的壽命,只算姻緣財運之類的通卜,還是我的不是了?」杜春曉強詞奪理。

「大小姐,要不要給杜小姐鋪床了?」玉蓮沒心沒肺地進來請示主子。她原是蘇巧梅放在外屋的守夜丫鬟,因嫌她手腳粗笨,借雪兒被殺的機會,將她送給黃夢清了。這姑娘生得細細小小的身形,聲音也小如蚊子叫,黃夢清怎麼都使喚不慣她。

「甭鋪了!今兒老娘我睡外頭院子里去,免得半夜起來謀害了你們大小姐!」杜春曉像是真動了氣,趿著那雙尖頭快要頂破的布鞋便往外走,卻被黃夢清一把拖住。玉蓮嚇得一聲不再追問,徑直轉身逃出去了。

「春曉,我不是疑你,是疑另外一個人。」

「誰?」

黃夢清輕輕在杜春曉耳邊說出了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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