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逆位之塔 第一節

對偌大一個青雲鎮來講,荒唐書鋪真是小到不能再小,地方又偏,租在馮姑婆家老宅旁邊那條小巷子里,一旁是燒餅攤,另一旁賣香燭冥紙,倒也神秘。鋪面大小隻三十餘尺,貼牆擺了三個舊書架,歪七扭八排放的幾百冊書已髒得看不出原色,靠櫃檯後頭豎著根油漆斑駁的廊柱,上頭打一枚粗釘,掛著鍾錘生鏽的西洋時鐘,終日滴滴答答走個不停,玻璃罩面上有點點褐污。這樣的鋪子,大抵除鋪主之外,再有人光顧可能也算奇蹟。

王二狗的燒餅攤擺得很早,又收得比較晚,可每每他剛開始把甜醬罐子封上蓋的時候,書鋪的門板便嘩啦一聲裂開,從門板縫裡走出一個臉青唇白,明顯睡眠不足的女人,扎了一根粗辮子,穿灰藍色旗袍,一隻手夾著半截點燃的香煙,另一隻手則握著一把牙刷。

王二狗聽到那門板的動靜,便拿起放在烘坑上的燒餅,往裡邊填三塊臭豆腐,澆上辣醬,包上黃紙,給那女人送上。女人便把半支煙丟在腳下,用布鞋踩熄,指節被煙垢熏黃的手徑直接過燒餅啃起來。

十年來,從王二狗開始在書鋪門前擺攤開始,他便天天要如此招呼一位邋遢古怪的書鋪女老闆。他不清楚此人來歷,只知她叫杜春曉,似乎有晚起晚睡的習慣,所以皮膚白得有些不正常。說她不會做生意,勿如講她不在乎生意,反正這麼偏僻的地方,每日來來去去都不見得有三十個人,能進她鋪子里買書的就更少。不過這不是王二狗擔心的問題,反正只要那三文燒餅錢不少,管她的收入能不能維持生計呢。

「老闆,你這燒餅越做越小了嘛。」杜春曉見誰都叫「老闆」,哪怕去菜場買顆蛋,都管蹲在竹籃邊的老婆婆叫「老闆」。

「哪裡是餅做得小?是杜小姐你食量大咯!」王二狗笑嘻嘻地把蓋了布的麵糰和香蔥盆子往板車上放。講實話,他實在無從辨別杜春曉生得好不好看,只覺她五官是端正的,可惜常被那齜牙咧嘴的表情給敗壞了,身材瘦得像個絲瓜精,但寬鬆的布袍子卻包不住她的前凸後翹,倘若穿點兒好的,搽上口紅,保不齊還是個美人兒。可想歸想,王二狗面對這麼隨意潦倒的女子,嘴上卻怎麼都花不起來,尤其杜春曉現在一張口,臭豆腐味兒和香煙味兒便沖他的腦門翻滾而來,令他恨不能即刻逃走。

杜春曉也不理會王二狗的奚落,只靠在門板上將早點與午飯的「混合餐」吃完,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拿著那支沒沾過嘴的牙刷進鋪子里去了。

荒唐書鋪還是一如既往地灰塵滿滿,手指頭往哪裡捻一下都會變黑,唯有杜春曉坐著收錢的那隻梨花木櫃檯油光水亮,是被她自己的袖子擦乾淨的,只因那地方除了做賣書的交易,還要派點別的用場。

手裡那副塔羅又硬又大,四角鑲了鉑金的邊,所幸杜春曉的手掌也厚實龐大,能把牌抓得很穩。隨意抽一張出來,笑了,星星牌,看來今天能碰上有趣的客人,再抽一張,死神。

整個下午,荒唐書鋪只賣出一本《三俠五義》,其餘時間杜春曉都只怔怔看著窗台上滑落的幾寸陽光,暖融融照得人想睡。到黃昏時分,她已是餓得前胸貼後背,想去對街的老湯樓叫碗面,又捨不得跑開,怕錯過那位命中注定的「貴客」。後來實在餓得受不住,只得跑去隔壁香燭店,找到正打瞌睡的夥計,只說:「姑娘我餓得受不了,勞煩替我去對過兒叫碗面來。」

那面送到荒唐書鋪的時候,已經變成麵糊了,她也不計較,大口吸食起來,待把湯頭喝盡,胃裡的饞蟲才勉強平息下去,嘴還沒擦,客人竟到了。

十七八歲的少女,素麵朝天地走進來,穿一身潔白短褂,素花紋長裙,雙眸如浸入清泉的墨玉,黛眉櫻唇,美得竟有些驚天動地。杜春曉自己是女人,亦忍不住發獃,只覺這客人不像從前活在凡間的,而是從天上走下來的。她暗自納悶,這麼美的姑娘在青雲鎮上居然沒傳出名氣來,難不成真是藏在哪個金窩裡的?

可那少女一落座,杜春曉便恍然大悟,哦,原來已不是黃花閨女了,屁股挨住凳板的儀態浮起些許少婦風情,低眉順眼的神情里隱約透露艷光,被性事澆灌之後蜜桃初熟的甜蜜氣息在書鋪中緩緩瀰漫。

「要看些什麼書?」杜春曉強壓激動的情緒,迎上來問她。不知為什麼,她能嗅出客人甜蜜以外的血腥味兒來,這味道令她多少還原了一些「獸性」。杜春曉一直認為,人與獸的區別並沒有太大,尤其在對慾望與未知事物的追求上頭,甚至還遠遠蓋過那些無知的畜生。

少女搖了搖頭,拿眼睛盯住桌上翻開的那張死神牌,笑道:「想請杜小姐給算一算。」

「價錢你知道的?」杜春曉目前最關心的還有這個,連續十天都用陽春麵打發肚皮的日子她實在是受夠了。

「知道,您就幫我算一算吧。」她果真是懂規矩的,當即從懷裡掏出裹帕,解開,數了十個銀洋給杜春曉。

「要算什麼?」杜春曉終於眉開眼笑,叮叮咣咣地把銀洋擼進抽屜內,「不過先說好了,算不準不退錢的,我時常算不準的,沒砸了招牌那是運氣。待會兒講於你聽的話,可別太當真。」

杜春曉喜歡在開工之前摸摸客人的底細,倘若把醜話講在前頭了,對方還樂意挨宰的話,其焦慮和迷茫的程度可見一斑。眼前這位絕世美人兒便是典型,儘管心裡惶惶不安,卻極度扭捏,壓抑得很。

「沒關係的。」美人輕聲道,「知道您的本事才來的,再說大小姐……」

「要算些什麼?說些細的。」她只當沒聽見「大小姐」三個字,一副只顧做生意的樣子。

「算姻緣。」

這個話從美人口裡講出來,實是有些奇怪的,依她的生相,只要頭腦稍清醒一點兒,便能找到好婆家,享一世富貴,哪裡還需到這裡來問神靈,所以杜春曉只能嘆紅顏易「蠢」。於是她讓美人洗了牌,便擺起陣來。

過去牌:正位的戀人。

杜春曉脫口而出的一番說辭,是美人進門時便想好的:「看起來,姑娘也是痴情種,裙下之臣無數,然而姑娘卻把一腔熱情賦予一人身上,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這麼有福。」

這是廢話,天底下哪個美人不是享有這樣的權力?看她清清爽爽的額角與幾近透明的眼波,便知其單純執著。

現狀牌:逆位的宗教與逆位的正義。

「哎呀呀……」杜春曉裝腔作勢地尖叫一聲,美人神色即刻緊張起來,「姑娘如今這段姻緣太過兇險,您瞧啊,宗教逆位,可說是您離經叛道,走了一條歧路;正義逆位,這感情就更見不得光了,非正常,更非正義呀。」

「接下來呢?」美人竭力控制住神色,顯得從容鎮定,甚至笑了一下,以暗示杜春曉算得不準。

未來牌:正位的惡魔。

杜春曉突然逼近美人,將摻有煙味的呼吸貼近她的耳垂,說道:「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姑娘的夢再不醒,恐怕事情就得到不可收場的地步。原本已是寄人籬下的身份,何必再讓自己多受一層苦呢?」

「你怎知我就是寄人籬下的命?」

杜春曉笑而不答,這還看不出來么?眼前的客人雖是水蔥般細嫩的長相,十個手指甲卻剪得光禿禿的,一看便是要做事的。何況挑的時辰也巧,多半是大戶人家的主人剛洗漱過後睡下的當口,下人可以趁機偷閑一刻半刻的。

美人終於寒下臉來,一聲不響地起身,走出鋪子,那豐腴妙曼的背影漸漸被暮色吸入。

杜春曉收好牌,點一支煙,深深吸進肺腑,裊裊煙霧,熏染了紅木架子上泛黃的書頁……

「不祥啊,還真是不祥……」她看著猩紅的煙頭,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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