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庄亡靈 第七章

李大炳一去兩個月,無音無訊。

煞庄人在鬼子的眼皮底下無聲無息地割了小麥。雖然每戶都向據點交了一點,但後來又象徵性地付了錢。不管貴賤,給點就夠抬舉人了。煞庄人從來就很知足。大清朝也好,國民黨也好,地方自治也好,日本人也好,不抽丁得上稅,不上稅也得交點糧,這一點從來就沒變。多一點少一點沒什麼,受點皮肉之苦也可以忍,只求平安,能有個棲息之地就行了。至於後來解放了,學了不少道理,知道自己那些年是苟且偷生,恨不能重新再活一次,把自己的歷史寫的乾淨純潔,都是後話了。種上玉米,煞庄人又盼著秋後能有個好收成。官路上隔兩天有車隊向西,隔兩天又有車隊向西。趙河橋雖然經不起五顆手榴彈,但時隔兩三個月,仍堅如磐石,牢不可破。

盛夏來臨了,一切照舊,連趙河也像往年一樣,隔半個月漲一次水。兩個月前從疙瘩大脖子流出來那濃黑的血,已在無聲無息的日子裡蒸發掉了。

槐花早已落盡,滿樹的青槐角,默默地長大著。

在那些平靜如水,寡淡如氣,輕柔如煙的日子裡,狗娃稍稍長大了。他很聽秋雪的話,再也沒有朝據點邁個腳尖。儘管他很想見見畫上那個和秋雪嫂子長得一樣的女人。他從那帶著鮮紅顏色的血腥味兒當中,聞到了成人的殘酷。有一天,已經是黃昏了,狗娃看見秋雪嫂子拎個籃子神色黯然地回來了。籃子里躺著無數顆小玉米苗。夏秋雪精神恍惚,頭髮散亂,背上沾著零星黃土。離老遠,狗娃就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一股臭氣。一見狗娃,秋雪扔掉籃子,緊緊把狗娃抱在懷裡,沒出聲,眼淚先掉下來一串。夜裡狗娃起來撒第二泡尿的時候,看見秋雪咬著枕頭還在哭。狗娃儘可能做得小心,輕手輕腳,可秋雪嫂子還是發現他醒了。又抱住他,渾身親個遍,撕裂一樣地說:「我告不得你呀……我好命苦!」後來,秋雪嫂子每隔兩天回來遲一次,有的時候竟是徹夜不歸,弄得狗娃莫名其妙。這些晚上秋雪嫂睡在哪兒?因為狗娃沒有聽見布谷鳥的叫聲。女人回來,總是大哭一場。

沒隔幾天,連狗娃也覺出了周圍氣氛的變化。村裡人見著秋雪嫂子,像是躲土匪,正眼都不看,低頭走過去。最叫狗娃看不慣的是富根哥。秋雪嫂子哪一點不好?樣子配不上還是侍候不周?整天橫鼻子豎眼的臉色給秋雪嫂子看。動不動就把嘴撇到耳朵後頭,怪裡怪氣地說:「一個侄兒子還不夠,這回抱住日本人的粗腿,開洋葷啦。」那時狗娃太小,聽不明白,只知道不是好話。要是從前,他哪裡敢放出這個屁!

事情的發生和發展遠出狗娃的預料。在狗娃心中,地位僅次於秋雪的萬五爺也沒有了好臉色。一個陰雨的傍晚,石齋萬五爺踏著泥濘來到秋雪家。

「狗娃往後還是住我家吧,也好給他姐做個伴。」

「狗娃住這兒,不,不是很好嗎?」女人膽怯得像兔子一樣的聲音。

「別說好聽的,他住你家也不嫌礙事?再說狗娃也到了讀書的年紀。」

夏秋雪驀地一顫。她知道自己在萬五爺眼裡已經一錢不值了。十幾年前萬五爺救了她。現在他一定後悔了。他是不該救我。她在想,但她現在還想活下去,她幾乎要向老人傾吐自己的苦水,她想告訴老人,「我不是個賤貨!我沒給你丟臉,永遠也不會。」但她瞥見萬五爺霜打的老臉,就緊緊地咬著舌尖,「老天爺,只有你知道我……」

狗娃走到當院,一回頭,清楚地看到秋雪嘴角流出一縷鮮血。

又是一個傍晚,夏秋雪來到萬五爺家。狗娃發現她的時候,她已來了多時。先前她臉上常掛的一抹紅潮正在絲絲褪去。狗娃發現她的眼已經像乾渴的金沙灘。

秋雪已經決定了怎麼了結,南河灣有一個深潭,水極乾淨,深處水極旋轉,進去洗澡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她看見過這樣去了的人,屍首完好,破不了相,我是該走了,趁著炳哥還不知道。

「你來有事嗎?」

萬五爺叭叭吸著旱煙袋。以前他從來不碰這個東西,煙布袋還嶄新。

「我想叫狗娃再陪我兩天,一天也中。」

女人眼裡射著死的光芒,狗娃一生中只見過兩次這種驚采絕艷的目光。那不是苟且偷生者、看破紅塵者、罪當絞剮者所能射出。那是一束對死亡進行過深沉感受,私下問過千百遍「我值得活嗎」之後,決意不再活下去的孤峭冷峻的光芒。萬五爺被這種來自地獄的光芒鎮住了。

「秋雪,女人生在世上,不過活個節字。狗娃,跟你嫂子回去吧。」

「五爺,你是我再生父母。上有天,下有地,我不會給你丟臉了。」

她要走了,萬五爺明明知道,卻絲毫不加阻攔。望著女人瘦小的背影,兩滴渾濁的淚水從那昏花的眼裡滾落下來。「士可殺而不可辱」。萬五爺恪守這條古訓。在這一點上,他希望都能選擇死。秋雪如同他再造,眼睜睜看著她走到這一步,自己又無可奈何,想想直掉淚。他堅信秋雪是被逼的,可不明白像秋雪這種烈性之人竟會在奇恥大辱中度過這麼久。

玉米頭頂冒出一層青黃的頂纓,懷裡吐出綹綹粉紅色的鬍鬚。再有個把月,趙河兩岸的金秋就要來了,但煞庄的天空始終籠罩著一層肅殺的陰雲。村子裡沒有娃娃的嘻鬧聲,沒有個夫妻的頂嘴聲,偶爾聽到一聲狗吠,也顯得底氣不足。沿河馬圈驃肥壯的日本軍馬,卻能夠肆無忌憚地打著響鼻,那聲音驚天動地,自然的法則在這個不尋常的苦夏里完全顛倒了。

李大炳在最混亂的時候又回到了煞庄。褲襠里仍系著一顆手榴彈。這兩個半月,他們整天疲於奔命。他弄不明白苟延殘喘的鬼子怎麼還有那麼多。他們在鬼子的瘋狂反撲中逃進了伏牛山。他仍不被重用,仍屬於編外。他還是渴望早日聽到那驚天動地的一響。

出乎他的意外,村裡人對他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親近與好感,讓他這個自認為不肖的浪蕩子受寵若驚。還沒走進他那間小黑屋,他就聽到了那個撕裂肺腑的消息。

夏秋雪背叛了他!

夏秋雪和據點的一個豬頭鬼子好了!!

這個該剮的賤人!!!

狗娃洗過澡,看見秋雪嫂子坐在那兒發獃。他看見一股靈氣已經從秋雪的頭頂飄了出來,猶猶豫豫想要離去。

女人抱起赤條條的狗娃,長嘆一聲。

「狗娃,你說嫂子是不是個好人?」

她多想從孩子的嘴裡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

狗娃沒作聲,又往女人懷裡拱。

「明早你不見了嫂子,去找你姐姐,誰也別說,聽見沒有。」

狗娃支楞起耳朵,點點頭。

女人把一截葦桿交給狗娃。

「把這個藏好,誰也別讓知道。啥時候你見了大炳哥,你交給他,就說我回娘家了。」

狗娃懵里懵懂接住,看見女人身上有幾個光圈,她多想再看看這個世界!多想聽到那轟的一聲,她沒在那個殘陽如血的傍晚離開,為的就是這個葦桿。

「炳哥,我拿到了。你能騎高馬,配金鞍,你能活得自在,我知足了。」

那一夜,狗娃感到出奇的冷。槐子枕頭散出的苦香讓他頭昏。

「布穀布穀,布穀布穀。」

狗娃聽這發冷的聲音像在追趕什麼。

「布穀布穀,布穀布穀。」

「天哪!」

女人驚坐起,狗娃才看到女人沒脫衣服。

秋雪雙手捂住臉,抽咽著。天哪,你為什麼不讓我痛痛快快地死?你把大炳召喚回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可恨的天哪!天!!

「狗娃,狗娃!把葦桿給我!」

「我得見他一面。」夏秋雪想。既然不能無牽無掛地去。那麼再多受一點罪也一樣。

秋雪嫂子的腳步聲漸漸變得輕柔,通過一股槐花香氣的引導,狗娃看見一灘殷紅的血從那個小屋裡流出來。他赤條條地走了出去,天空,星星在閃爍。

「你這個沒廉沒恥,騷貨破鞋,比漢奸還漢奸的臭娘們!你怎麼不去死?」

打了十幾耳光又捎帶兩腳,還是不解氣,恨不得咬她幾口肉,喝光她的血。

女人呻吟一聲,「不是為了你,我早死十回了。給你,把我忘了吧,炳哥。」

「算我李大炳瞎了眼,我不殺你,以後再也不想看見你。這是什麼東西。」

「你不會看見了,那是你要的圖……」

李大炳一怔,忽然想起兩個月前說過的話,頓時癱坐在床上,一時間,他弄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他只想秋雪是為了他才……

「炳哥——往後作事要小心。鬼子太狠……我走了……」

「回來!」

李大炳熱血沸騰,雙手捧著秋雪的臉。

「為他娘的這座橋,你才……你好糊塗呵!好秋雪!我提著腦袋干,不都是為了你?」恨不是,愛也不是,莫名其妙又打女人兩個耳光,突然又把女人緊緊抱在懷裡。這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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