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庄亡靈 第五章

李大炳黃昏的時候還在槐樹林里穿行,血紅的夕陽斜照在灰綠色的槐林上,他看見樹林暗暗的影子慢慢浸過金色的沙灘。鑽出林子,陽光刺人的光線消逝了,能看見那個巨大火球表面的翻騰,他穿著一件黑棉布對襟上衣,他記得秋雪在綴第三個布扣時刺破了手指,一個血珠子慢慢從那根纖白的手指上鑽出來,像顆紅瑪瑙一樣。

李大炳在煞庄是個很有爭議的人物,有的人愛他愛得要死,有的人又把他恨得要命。萬五爺顯然不屬於這兩類人,大炳爹死了,娘去田裡鋤地一去不返。那年他九歲,萬五爺就把他當親孫子收養,他沒有兒子。大炳長大了,五爺想讓他學中醫,他卻去做買賣,賠了,三間房扒了兩間,六畝地賣了三畝,才還清了債,煞庄只剩下一間孤零零的草房。萬五爺以為他從此會安生些。不想本性難移,乾脆出去闖江湖打江山去了。一去不返也好,帶個婆娘回來也好,偏不!總是赤條條地回來,赤條條地出去,回來安生些也好,偏不!要和別人的老婆睡覺!五萬爺就當他死了。

幾個月之後,李大炳面對身邊飛濺著熱油的大鐵鍋,心裡還是寧靜得很,要說這三十年有什麼事情讓他後悔,就是未能把秋雪娶過來,眼睜睜看著她嫁給了李富根。他在縣城辦了些貨回到煞庄,只來得及在腦子裡印下夏秋雪臨進洞房的回眸一笑,眼前就變得一團漆黑。姻緣,姻緣,最讓人們解不開的那個「緣」字。天緣作合,五百年前定下,你再掙扎也沒有用。好比你本來想進這個屋,最後卻進了那個屋一樣,李大炳為賺幾個銅板錯過了萬五爺亂點鴛鴦譜的機會。但秋雪臨進洞房的回眸一笑,卻把他心中偉大的創造新生活的勇氣鼓起了。正是這一瞥,徹底改變了李大炳的一生,同時也正是這束靈感撞擊的火花引起的熊熊燃燒的愛火,把秋雪的一生也改變了。李大炳成了煞庄最早參加革命的第一批覺悟者。夏秋雪也用她生命的最後一滴血,把他必將永垂不朽的形象上塗了一層聖潔莊嚴的艷紅。

小麥抽穗了,趙河兩岸兩片博大無垠的油綠上生出了一層青灰色的茸毛。李大炳望著前面熟悉的村莊,心情亢奮又平靜。他已經不是幾年前辦事不顧後果的毛腳小夥子,他肩上扛著一個巨大的責任,他要完成煞庄,也是涅陽游擊支隊歷史上最了不起的壯舉。當支隊長把這個任務正式交給他的時候,他就聽到了那個驚天動的爆破聲。

「抗日戰爭勝利的日子已經不遙遠了。大炳同志,立功的時候到了。縣委給我們的任務就是牽制住運輸線上的敵人,必要時切斷它。把想要入川的一部分敵人關在豫西、陝南山區。讓他們淹死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煞庄據點是這條運輸線上的要地,芥川龍是個非常狡猾的對手。李大炳同志,任務很艱巨,你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儘快摸清據點裡的情況。抗日戰爭勝利後,我們支隊要發展壯大,編成正規的新四軍,革命很需要你這樣能幹的人。記住,不能蠻幹,你總有這個毛病。」

支隊長說完,李大炳當時喜得心花怒放。心想:抗日戰爭的勝利就要在我李大炳手中實現了。同時,他還知道煞庄有一個女人在等著他回去。離村子越近,心裡越慌,事情比吹糖人可困難多啦。沒下河堤,他就看見了石橋邊那一道又一道的鐵絲網。拐進村東北那塊麥田,他聽到了一陣很脆的馬蹄聲,他的手有些痙攣,這雙大手曾掐死五個日本兵。他用手撥撥路邊的麥子,紛紛揚揚的小麥花落了下來,關鍵是發動群眾這一關。自己在村裡名聲又不好,別說叫人家聽他的,自己的腦袋怕還得加十二分小心呢。這事只有自己去干,他不知道據點容不容易進去。走到村頭,他想起了萬五爺,回想起萬五爺的為人和聲望,他覺得這事有法辦了。按共產黨劃分的人群,萬石齋屬於可以依靠的力量。

誰知萬五爺對他說的事一點都不感興趣,聽完了眼皮都沒抬。小半年沒見,老人鬍子全白了。

「五爺,你就真不願給我出個主意?」

「老了,七十五了,能過幾天安生日子就夠了。你這整天來無蹤,去無影……兵荒馬亂的,在外面折騰個啥勁兒?回來好好種你的地,娶個老婆,活你的人吧。」

李大炳讓共產黨熏陶了大半年,雖說還沒有加入,但大道理懂了不少。什麼「安於現狀就等於甘作亡國奴」,「只有打敗日本鬼子才有出路」等等,他也多少理解一點。有心想開導開導萬五爺,忽然想到恐怕有點關公面前耍大刀,萬五爺喝的墨水吐出來能淹死他十個。急得沒辦法,便從褲襠里摸出一顆手榴彈握在手裡。

「五爺,實話說吧,我參加了共產黨的游擊隊,專打日本鬼子,去年殺了六個,等我殺夠一打,我用老鬼子的骨頭給你磨副麻將送來。五爺,我走到這一步,全杖你教導有方。這回我就是舍上命,也要用這玩藝兒把橋炸了。五爺,你的養育之恩容我來世報答,我這兒給你磕頭了。」

說磕就磕,雙膝撲達落在青磚地上,李大炳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站起身看也不看萬五爺,轉身就走。

「大炳!」萬五爺眼皮仍沒翻,「不是五爺不想幫忙,你只看這陣勢?全村四百幾十口,在人家眼皮底下,萬一偷雞不成,後悔就晚了。日本人做的慘事,你知道的比我多。再說,那個日本小隊長可不是好對付的,他把人心都買了,你趁早把那傢伙藏起來,住幾天馬上走,別出頭露面,牆外有耳,窗外有眼。」

「那,那……」

大炳膽怯了,忙把手榴彈掖好,他最怕「內奸」個東西,落魂失魄往回走,萬五爺又交待些啥,壓根沒鑽耳朵里去。

夜空黑灰,不見一顆星,只覺得濃重的熱雲在房頂上滑動,臉頰被烤得熱疼,他原指望能在這個時候立個大功,好讓涅陽人知道知道石佛寺鄉的煞庄出了個李大炳。誰知鬼子把煞庄制服了。煞庄,煞庄,你溫柔得像個大姑娘,你馴服得像個老綿羊,什麼時候你才能顯出一絲殺氣?大炳知道憑游擊隊那二十幾桿槍,硬拼硬打是送死。回到小黑屋,才想起晚飯還沒吃。從乾糧袋裡摸出一隻玉米面窩頭,狠狠地咬了一口。過了十幾年,煞庄中央的墓碑落成,當時的縣委書記摸著石頭上刻著的李大炳三個字,感慨萬千。狗娃記得那個當官的說:「大炳真是一員虎將,那時他還沒正式加入,太可惜了。」

躺到二更天,還是睡不著。光著脊背,吱呀拉開門走進不見五指的夜裡。

兩年多了,他無論走到哪裡,那種玉米碴子和槐花混合的香氣始終追隨著他。幾個月之後,他被這種香氣捧著飄飄進入了天國。

四十年之後,倘若是初夏,狗娃一個人躺在兒子孝敬他的小鋼絲床上乘涼,耳邊就會有一個響亮的布谷鳥聲音伴著。他只有六歲的時候,就開始聽這種聲音。那個聲音有時讓他心靜如水,有時讓他騷動不安。這個聲音讓他愛,讓他恨,讓他爐火中燒,使他變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他已經在那張漾溢著槐花香味的床上躺了三天,脖子上的五顆紫葡萄消失了,屁股上的傷卻沒有好,他只能側著身子睡,一不小心就會疼醒,那天晚上,秋雪嫂子睡得很死。狗娃第二次疼醒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宏亮的聲音。接著,這個聲音又響了三遍,一遍比一遍響亮,一遍比一遍撩人。他扭過頭,睜開眼,女人均勻的呼吸告訴他:我還在睡,布谷鳥越叫越心焦,狗娃終於忍不住,推醒了女人。

「雪嫂子,你聽——」

「布穀布穀,布穀布穀。」

後來,狗娃曾經不吃不喝,一連想了三天三夜,也沒有弄清楚是什麼東西一瞬間把秋雪嫂子變得天仙一般美麗,女人醒了,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狗娃感到那隻抓著自己的手幾乎要扭進自己的肉里。他大氣不出,直憋得肚子硬的像鐵塊,屋裡漸漸顯得明亮起來。呵,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兩點帶著暗綠色的星光跳躍著,閃爍著,生靈一樣在活。

「雪嫂子,布谷鳥回來了。」狗娃齜牙咧嘴一笑。

女人猛地抱起狗娃沒頭沒腦地親著,嘴裡斷斷續續地的喊著「小可憐……小可憐。」狗娃感到嘴裡滴進兩顆水珠子,一咂嘴,知道是眼淚。女人慌亂地穿好衣服,對狗娃說:「夜裡別下床,站在床上尿。」狗娃看見女人出了門。

外面陰影里等待很久的李大炳一見女人閃出屋,箭一樣地射過去。只聽女人悲凄地叫聲「炳哥——」兩個黑影合成一個,旋風一樣飄向李大炳那間小黑屋。

兩人擠出喧鬧的人群,越過成群的小腳女人,和那些四十年之後性解放的先驅們一起,跨過古老的黃河,漂過太平洋踏上美洲大陸,踢翻九百年前朱熹批註的一疊四書五經,繞過兩千多歲的老子和莊子之後,又怒氣沖沖朝收臘肉的孔子頭頂撒兩泡熱尿,李大炳躺在散發著霉氣的床上長嘆了一口氣。

「你又哼哼什麼?」躺在身邊的女人問。

「我在煞庄算是臭了,沒人願意幫我。看來這事得靠我一個人干。」

「你們那些人呢?」

「槍不好帶,路上儘是卡子。」

女人沒聲息了,往床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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