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庄亡靈 第四章

芥川龍小隊長回到駐地,田倉已經把隊伍集合好了。

煞庄據點有一個日軍小隊和一個偽軍小隊。偽軍小隊長也是個瘦高白臉,學過兩年日語,就兼據點的翻譯,姓趙。

六十幾個人的隊伍都全副武裝,面北而立。東邊是日軍小隊,西邊是偽軍小隊,中間隔了兩米遠。日軍小隊都是小個,或胖或瘦都穿得很整齊,不少人的屁股上貼著兩塊補丁,偽軍高低不等,前面高,後面低,一溜斜坡下去。他們看著據點的最高長官走到他們面前。

芥川龍選了一個乾淨的地方面對日軍和偽軍站好。一時間,人群鴉雀無聲。日本兵都紋絲不動地戳著,臉上毫無表情,眼珠子也不再轉動,像一排排泥胎。陽光不經任何東西阻擋,穿過空氣,直射在日軍和偽軍身上。田倉健男蹙了一下眉,朝前的鼻孔噴出兩股熱氣。

「稍息!」

三排日軍刷地動了一下左腿,又戳著。偽軍用眼的餘光掃見日軍,忙伸出腳,身子晃晃。趙隊長忙伸手把領扣繫上,芥川龍治軍極嚴,什麼過錯什麼懲罰,他很清楚。

「從今天起,全體進入戒備狀態,明天有車隊通過煞庄,別看這些天很平靜,其實這裡情況很複雜。武裝力量在這個區域很多。國民黨、土匪、民團,還有共產黨的游擊隊,弄的不好,他們都會沖我們來。」

芥川龍是個非常謹慎細緻的軍人,每到一地,他事先就會把這地方的武裝力量弄得很清楚。接到守橋護路任務之後,他就告誡自己在最後的關頭萬萬不能麻痹大意。

「為了完成天皇賦於我們的神聖使命。」

日軍又刷地收回左腿,立正站好。

「稍息!宣布幾條紀律,護路巡邏隊由二人增至四人,大家要辛苦些。現在是非常時期,這條運輸線的安全至關重要,它關係到皇軍是否能儘快征服中國,建立亞洲新秩序,不準喝酒,不準搞女人,尤其是強姦……」

芥川龍瞥見田倉健男直撇嘴,一臉不屑的樣子,心裡很生氣,日軍隊伍里還有不少在嘴角流出這種不屑譏嘲的人。那意思是說:我們是佔領軍,是主人,殺十個八個中國人都不算啥,別說玩個把女人,只怕是這鬼地方沒有能入眼的。

「立原川泉,長谷正秋,奧野良川。」

只聽烏哩哇啦一陣吼,三個日本兵出列站好。

「你們三個各帶一名列兵,隨田倉君負責橋東,沒有我的許可,不準進村,不準過河。」

田倉健男一臉垂頭喪氣的怪相。

「這些決定都服務於守橋任務,違抗者,軍法無情。過兩天等房子蓋好,可以娛樂,大家解散。」

日軍先散開了,偽軍齊聲高呼:「東亞共榮!建立王道樂土。」這也是芥川龍的一個招數,目的是讓中國人在不自覺中鐵心當走狗。

「田倉君,」芥川龍喊住快快走去的「車軸漢」,「你帶人把石橋周圍布上地雷。」

田倉走後,他又叫住趙隊長。

「你派人去村裡摸摸情況,選個可靠的村長,物色幾個內線,要捨得花錢,中國人不會看著這座橋永遠暢通。要知道,炸毀這座橋只用五顆手榴彈。要是因為煞庄出了問題,影響戰局,我可先拿你……」芥川龍把軍刀抽了一截,「我相信你。」又拍拍趙隊長的肩。

趙隊長魂未入體,芥川龍悠悠然地走了。

狗娃看見石橋兩邊的河灘上布滿了鐵絲網,心裡很不痛快。

趙隊長做老百姓工作是輕車熟路,他為芥川龍做過多次,他很佩服這個日本人,覺得他當小隊長是大才小用。每回都是說辦得不好要殺他,如今他的腦袋還系在細長的白脖子上安然無恙。沒費多少氣力,他就把這三個人物色到了。村長是一位姓梁的中年漢子。其它兩個人一看就是那種膽小怕事,愛佔個小便宜,最後總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角色。

三個人拿了錢之後,先後都到萬五爺家報告了。

梁村長帶著趙隊長給的五十塊大洋,往八仙桌上一放,一五一十把事情全說了,請萬五爺定奪。屋內明燭高照,火苗在不大的氣流里,一竄一竄,物件都影影綽綽,萬五爺把前胸的辮子抓在手裡,嚴肅地說:

「這樣也好,出了啥事也能先知道個風,干吧。」

「五叔,那這錢。」

「你拿走一半,剩下的算是送了狗娃姐弟倆。沒爹沒媽的,怪可憐。」

兩個細作先後來了,兩手空空。說完,萬五爺眼皮都沒抬,聲音像是從陰間傳來的,冷冰冰直刺骨肉。

「老天在上,賣了良心,天理難容。你們好自為之,錢能變蜜,也會變毒酒。」

兩個細作諾諾而退。

第三天,趙隊長吩咐梁村長做了第一件事。

「皇軍要蓋營房,修工事,材料齊了,缺人手,這可是個好機會,效忠皇軍,有你的好果子吃。芥川太君說不強迫,為建立王道樂土,為了東亞共榮,這次自願,工錢一天一結算。你回去吹吹風。」

梁村長回來一說,萬五爺心裡感到不對勁兒,國民黨也來煞庄抓過夫,累得半死,又挨打,哪一回也沒見工錢個毛。日本人就是財神爺?他們的心什麼時候善過?

「風要吹,私下再告訴大家不要去,等等看,這些小日本要幹什麼?」

第一天,煞庄沒去一個人。芥川龍小隊長嘆口氣對田倉說:「中國農民難道變了?這些錢可是白掙的。」

「抓來幾個,看他們干不幹,我不知你腦瓜里裝些什麼?」

「哼!」芥川龍搖搖頭,「你永遠也不會懂,煞庄離這兒只有三百米。它有多少人?我們不知道。只用兩個亡命徒,躲在村子裡,住上五天,你試試。中國有句古話: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中國人要是趁我們立足未穩,毀了這座橋,你我都得完蛋。」

「芥川君真是高見,」田倉健男悟了禪機,「我明白了,你是怕兩雙眼睛不夠用,可他們不來該怎麼辦?」

「會來的。我學歷史時,專門研究過中國。你去把趙隊長叫來。」

第二天,趙隊長收買的兩個細作去作了一天工。太陽沉入西山的時候,兩人各拎著三斤小麥,手裡攥著一塊銀元興高采烈地回到煞庄。逢人便說:「這可是真袁大頭,不是鐵板,不信你聽。」拿石塊一敲,聲音很脆很響,尖尖的,直往心裡鑽。

第二天,去了十個,第三天,去了三十幾個!一天一塊銀元,到哪兒能找到這種好事?沉默、恐懼、與日本人心理上的隔膜,只在一瞬間,就被銀元的衝擊波摧垮了。逃難時維繫整體的紐帶讓那可入骨的聲浪擊斷了。從那天起,萬家的大門緊閉了半個月。他不願意看到興高彩烈的人們,不想聽到「皇軍比國軍強」這樣的表白。那些天,萬五爺真的覺得中國就要完了。政界、軍界都有認賊作父的,沒想到煞庄也有恁多有奶便是娘的種,隔壁秋雪的叫罵聲終於把他引出院門。

秋雪在打狗娃,下手挺狠,褲子扒到膝蓋,粉紅色的屁股蛋蛋被打得青紫。

「這個不爭氣的,他,他到鬼子那兒玩了大半天,還吃人家給的泥巴糖。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你說該不該打。」

萬五爺的臉拉下來,扯過就是一巴掌,那一刻,狗娃感到兩個眼球向外呲著鹹水。他把一個幾次想跳出來的喊叫聲殘酷地壓在腹腔。他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錯,不就是見見那個日本小隊長嗎?

「五爺,你看這個犟筋,還不認錯哩,一個眼淚豆豆都沒落。再打,再打!」

萬五爺並沒打,一撩長袍,大手捏住了狗娃的脖子,把狗娃的臉扭得朝天。

「說,還去不去?」

狗娃叫那雙老眼裡射出的一股冷氣震懾住了,心裡還有些不服氣,可嗓子眼直發緊,眼淚和聲音都不爭氣,先軟了下來。

「我,我不去了。」

「跪下!跪下說!」

手一松,狗娃像麵條一樣,癱在地上,秋雪見狗娃的脖子上長出五顆紫葡萄。

秋雪撲過來,跪在地上,一把攬過狗娃,張惶地叫著:「狗娃,狗娃——你醒醒。」

萬石齋從長袍里摸出幾塊銀元扔在桌上,道:「有人進城,給他買斤肉吃。」

女人含淚答應著。

老人掀起長袍前襟就要出門,忽又折了回來。

「秋雪,沒事就和狗娃在家歇著,千萬不要到橋上去。真要出門,別穿大紅大綠,顯眼。」

當時,狗娃不明白萬五爺為什麼總是盯著秋雪和他。過了十幾天,他才知道為什麼會挨打了。那時,他更多地是想那個據點,想那些數不清的汽車。

他喜歡看汽車,他那時不明白汽車不吃草為什麼會比馬跑得快。過了好多年,他還記得高個子鬼子抱著他坐汽車的滋味兒。以前他只騎過大黃牛,騎過螞蚱驢,坐汽車可兩樣了。當時他只感到兩耳生風,要飛起來一樣,小手緊緊抓住老鬼子的腰帶。腹內翻動著早上吃的紅薯稀飯和半碗青炒槐花,槐花香味帶著腹中固有的酸甜一股股從嗓子眼往外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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