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第七章

一個突發事件改變了王金栓的情感航線,他沒有機會給剛剛破土的一枝嫩芽澆水施肥了。

兩大人兩小孩正在吃飯,族裡的人有幾個惶惶張張闖進院子。一個中年婦女邊跑邊喊:「金栓兄弟,金栓兄弟,快去救人吧。」

王金栓放下飯碗,披上軍衣衝到院內,拉住中年婦女,「三嫂,是跳井,還是喝葯了?人在哪裡?」

中年婦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們把人搶去了,十幾個人,攔都攔不住。」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說清楚。」

「快走吧,全指望你了,」中年婦女扯著王金栓的胳膊,「再慢就遲了。」

王金栓回頭望了靈芝一眼,神上袖子向院外跑去。

村口圍了一群人,鬧轟轟的,不時蹦出尖利的爭吵。王金栓走到跟前,人群主動讓出一條縫隙。

十幾個外鄉男人圍成一個圈,面對著王家灣的男女,慢慢向村外的大路滾動。圈內,兩個精壯漢子挾持一個年輕女子跟著人圈滾。年輕女子被反剪雙臂,散亂的長髮垂成半個筒裝著女子的臉,每一次挪動,長發一擺,黑髮的縫隙里就閃出一抹慘白。手持棍棒鐵鍬的王家灣男人從各個院落朝這個路口匯聚。「不要亂動,再動我就宰了她,她是我的人,我有她爹寫的字據。」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一張軟沓沓的白紙在人圈中央的空中一閃,又不見了。王家灣的男人們不由地後退幾步,人圈又向外面滾動了一大截。這分明是赤裸裸的綁架,稍有不慎,一場大規模的械鬥就要爆發。王金栓看準一個寂靜的空隙,大聲說道:「大家都不要亂來。」

外鄉人沒想到一個軍官會突然出現,都愣住了。

「誰是領頭的?」王金栓擋住人圈的去路大聲問道:「光天化日,你們想幹什麼!無法無天。」

著一身皺巴巴西服,梳著分頭的中年漢子從圈子裡走出來,嘴沒張滿口板牙就露了出來,右臉上一道長長的疤痕在陽光下生出幾分猙獰。

「是我,怎麼樣?」板牙疤瘌漢子看了王金栓一眼,色厲內荏地說:「她爹欠了我的錢,還不起,就答應把她給我做老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拿不到錢,找到人帶走還犯法?」

「犯法!」王金栓向前走一步,「錢是錢,人是人,你這麼做就是綁票,啥時候都犯法。」

「她爹答應的,不信你看看字據,還按有手印呢。」板牙疤瘌漢子的口氣又軟了一些。

「她爹是她爹,她是她。」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的,能有錯?」

人群里喊出一個聲音,「金栓哥,這是個壞種,仗著幾個臭錢欺負多少人,你掏槍把他崩了算了。」

「他吃喝嫖賭放高利貸,五毒俱全,金栓哥,崩了他。」又一個聲音附和著。

「崩了他。」

「崩了他,我償命。」

「留著他是個禍害,別放走了他。」

人群中傳出憤怒的叫喊聲。板牙疤瘌漢子後退一步,看看王金栓,目光再沒離開王金栓的腰。

「先放了人再說。」

王金栓話音未落,那女子便從人圈裡衝出來,喊一聲「大姑」,撲進中年婦女的懷裡,王家灣的男人呼拉站出幾排人牆,把外鄉人擋在村子外面。板牙疤瘌漢子惱羞成怒,圍著王金栓轉幾圈,牙縫裡崩出一個聲音:「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看他能住到死。我要讓她爹送上門。走著瞧吧,我們走。」

雙方的人都散了,王金栓這才想起自己根本沒弄清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他抬頭望望榆樹梢上的太陽,幾隻雀兒撲楞楞飛起,抖下幾十片已長得枯黃的榆錢兒。他想找人問個清楚,人都去了中年婦女家看熱鬧,他就漫無目的地沿大路朝趙河走去。

靈芝從一棵大槐樹的背後閃出來,急急回了家,胡亂收拾幾件臟衣服,沿著小路也朝趙河走去。今天,她分明看到了自己生活中新的希望,但如何走進這輝煌的光暈中,自己心裡一點也沒底。那個叫春燕的女子常來王家灣,是個有心計和主見的主兒,靈芝和她也算熟悉,這兩年,自己添置有限的幾件衣裳都是這個春燕剪裁的。這女子心靈手巧,長著溜肩蛇腰,淚光點點的大眼,言談之中,又常露出不小的志向。春燕來王家灣避難,常來靈芝這裡坐坐。定要掙錢還債,不願找捎近路搭進一生的幸福。這些,靈芝本來是很看中的,並從中吸取過咬牙活下去的力量。這一時刻,春燕這些優長,在靈芝眼裡完全變了,似乎已經形成了某種危險,存在了靈芝前行的路上。春燕剛才撲入姑姑懷中的瞬間,扭頭死看了王金栓一眼,她被扶著回村時,又有兩次把目光扎在圍護她的人牆上。這幾個動作,深深戳在靈芝的心中。她明白春燕其時的心情,因為她也正在時刻被這種心情煎熬。她時刻都在念叨著,不能再這麼下去,卻不知如何改變,王金栓在她那裡猶如茫茫黑夜中的一支火把,更重要的是她在王金栓的眼中,還看到了就要溢出的凄苦。上午在洗那隻臟手帕時,她就十分心疼這個孤獨無靠的男人了,那一瞬王金栓褪盡了偉岸,簡直如同柱兒大小的孩童。眼下她還不知應該做些什麼,一切全憑敏感而豐富的本能的驅使。王金栓沿著大路漫步到河步口時,靈芝已在那裡捶打第一件衣裳。

「靈芝,這太可怕了,剛才你沒見?」

靈芝走兩步,在一個相鄰的青石板上,吹了幾口氣,又擰了一件衣服在上面來回擦兩次,笑吟吟站在那裡。

王金栓知道這是侄媳婦特別的一種禮節,一屁股蹲在青石板上。「鬧了半天,我也不知到底為了什麼。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那姑娘叫什麼名字呢?嫁給那個疤臉漢子,她一輩子就完了。」

靈芝揉搓幾下衣服,「怪她那個不成器的爹,把春燕害苦了。前年他爹貸款養長毛兔,一夜死了幾十隻,賠了一千多。還不清貸款,他就借了高利貸去賭錢,從來沒贏過。還不起這驢打滾,就把春燕押上了。」

王金栓燃一支香煙,看看這童年以來都不曾變化的河床。槐林、青色搭石和那些河灘上新綠的各樣的草,感到十分憋悶。他自言自語道:「真沒想到又開始賭錢了,連親生女兒也要用來抵債,還有這高利貸,解放前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你知道春燕家欠多少錢?」

靈芝停下來,怔了半日,慢吞吞地說:「聽說有兩千多。」

王金栓長出一口氣,「我是沒有能力的,我都沒能力償還,那,那春燕只好嫁給那個疤臉漢子了?」

「就這樣,春燕還算個倔種,要不早叫抓去了。……」

王金栓剛要聽個所以然,靈芝又把話咽了下去。他傷感地說道:「命運也是嫌貧愛富的,除非……」

靈芝接道:「除非她掙一筆錢還了這筆閻王債。三叔,還是想想你自己吧。忙了一個中午,也沒落得一個好,回去歇一會吧。城裡人都有睡午覺的習慣。你這人就是心太軟。」

王金栓自嘲地說:「我這個人就看不得眼淚,是有點累了,回吧。」

一路上,眼前儘是姑娘那張蒼白的臉。王金栓感到自己彷彿被一種什麼力量一把揪住了。一股辨不出形狀的東西,在體內橫衝直撞著。那個姑娘,她準備如何應付眼前的危險。還有,自己能不能幫忙,如果她……想著想著,不由地看了靈芝一眼。靈芝似乎在用一隻看不見的眼睛在猜他的心事,他忙加大了步幅和靈芝拉開了一段距離。

回到家裡,中年婦女和春燕已經在堂屋坐著,一個彎腰弓背,活脫脫一個大煙鬼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後的黑影里,門外的院子內也戮滿了人。王金栓一進屋就叫大煙鬼嚇了一跳。閑扯一些王金栓已經知道的情況,他仍感到不得要領,就把那個當爹的大煙鬼數落了一番。春燕已經抹乾了眼淚,一直大膽地看著王金栓。這回看清了春燕的面孔和身段,王金栓就更加憐借,詳細問詢了春燕的情況。當知道春燕有一手剪裁技術,王金栓就指著春燕的上衣說:「這是你自己做的嗎?站起來我看看。」

春燕當著眾人,紅著臉在王金栓面前走了兩步。靈芝從灶火端來一杯茶水,遞給王金栓,小聲道:「三叔,你喝口茶。」

王金栓接過,並不喝,上下打量著春燕,不由地說:「像你這手藝,你這身材,放到大城市,做個服裝個體戶,肯定會有發展。只要肯干,做個服裝設計也不成問題。生在這裡,就可惜了。」他的話完全按照一個可以實現的思路進行著,眼看就要接近某個目標了。

中年婦女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大煙鬼突然就伸手抽起自己耳光,鼻涕一把,淚一把病罵起自己來了。王金栓覺著這突然的變故有點怪異,有點手足無措,眼光掄到靈芝身上,這侄媳一低頭,咬著指頭出去了。

不一會兒,王金栓看見二伯被人扶著進了屋。老人在一把椅子上坐定,眼珠兒在春燕和王金栓身上掄來搶去,手捻著白山羊鬍,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嗯呀聲。王金栓從二伯的眼神中,幾乎要看見那個結果了,他看著二伯,等老人家說話。

「金栓,你自小就是個仁義的孩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