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第二章

這次人生奇遇,徹底更改了王金栓對自己人生道路的設計。最重要的一條經驗是要把路走得堅實安穩一些。第一次隨首長坐飛機,在飛機爬行的途中,他朝下一張望,滿街的人變得比螞蟻還小,他感到有些恐懼。加之政治風雲瞬息萬變,自己又是一個倔強而少變通的人,便一頭扎進軍事學術研究中去了。

他決定做一個合格的參謀人員。漢光武帝劉秀髮跡前,說過兩句表達志向的話,「做官要做執金吾,娶妻要娶陰華麗」,執金吾是王爺以上皇室成員出行時負責指揮鳴鑼開道的小官,陰華麗是劉秀在逛山時路遇的一個眉清目秀的村姑。這段典故流傳在王金栓家鄉一帶,王金栓並不覺著漢光武帝這麼想叫沒志向。

他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手腳勤快、不問自家門前之少事的青年軍官。時間一久,連部長都看出王金栓的背上似乎背著太行、王屋兩座大山,開導他:「那件事當時他們沒結論,也就用不著平反,你是站在毛主席一邊的,不要感到自己是寫在另冊上。振作起來,我不喜歡年輕人弄得一臉暮氣。」

王金栓依然如故,甚至於更加兢兢業業,年底又放棄休假,主動值班。第一個三等功就這麼不疼不癢地得來了。

王金栓認定自己的處境中再無陷阱後,開始考慮自己的生活。部里的首長和同事已多次過問過他的終身大事。一次、兩次可用「不急」來搪塞,多了就會讓人感到自己不近人情。

在這些充滿溫情的關懷中,王金栓多少感到有點尷尬,心中多少有點十五隻吊桶七個上八個下的感覺。提干之後,他莫名其妙地隱瞞了和枝子的那種似戀愛非戀愛的關係。發現自己這種不誠實後,他知道不能改口了。關鍵在於這個枝子姑娘與他現在的生活再無關連,夢中有女子前來,多半也是那種白天在街頭刺得他眼亮的少女。閑暇的時候,就是那一個個黃昏,他的目光總要被偶爾遇見的一對青年男女牽引良久。他知道自己與枝子的關係應該到了結的時候了。

他用了三個晚上認真回憶和枝子的兩次接觸。和一次在大姑家,枝子跟在一個中年婦女走進大門,只睃他一眼,便一直勾頭坐在右面一扇門的陰影里,連黑白胖瘦都沒辨出來。

第二次技子來為他送行,和一個年輕媳婦一起來到他家。事先他並不知道,去縣城和幾個老師同學告別,回來時已是黃昏。青年媳婦說:「你們快說說話,俺們還要趕回去。」

王金栓說了一句話。「出去走走吧。」

枝子點點頭,跟著他一起沿著家門前的一條小路走到趙河岸邊的槐林中。

「你初中畢業沒有!」

枝子說:「畢業了,沒考上高中。」

「坐會兒吧。你家那邊有河嗎?」

枝子說:「有,沒有趙河大。」

「你一天掙幾個工分?」

枝子說:「八分。」

「一個工能頂多少糧?」

枝子說:「不知道,沒算過,一年一個人能分百十來斤麥子,兩百斤玉米,五百斤紅薯。」

王金栓看了一會槐花,突然扭頭去看枝子,只見兩條粗大的辮子黑亮黑亮,一條留在枝子寬厚結實的背上,一條正掠過渾圓的肩頭滑向前胸。王金栓忙把頭扭正了,急急地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好,毛病很多……」

還沒說完,枝子接道:「牙跟舌頭有時還打架哩。」

王金栓說:「那,那,天不早了,你等我的信吧。」

這不難算是戀愛。王金栓想:相互不很了解,一年多隻通了兩封信,見面連手都沒拉一下,也都沒談婚姻問題,提干這麼大的事都沒告訴她……為什麼沒告訴她呢?

王金栓明白自己提干時已存了分手的心,頓時感到臉頰發熱。在這種時候提出分手的問題,會不會惹來什麼麻煩呢?王金栓最後決定這件事得分幾步走。

提干後,王金栓一直覺得像做一場大夢,這事連家裡也沒告知,他怕將來空歡喜。他先給家裡寫了一封信,編了一些理由,把一年前的經歷當成正在發生的事寫了,要父母去枝子家退婚。

十幾天後,他給枝子寫了一封簡訊,明確提出分手的事。

第三步是在第二步基礎上進行的。枝子一個月後回信了,信很短,只寫「同意」兩字。王金栓心裡過意不去,咬咬牙又寫了「婚姻不在友情在」之類的話,最後又把自己的前途描畫出兩條出路,一條有那麼一點光明,一條幹脆已到懸崖邊緣,枝子再過一個月,寫來一封長信,稱自己已感到發生了什麼事,像王金栓這樣的人是能出人頭地的,怪只怪自己不該存這樣的幻想,今後婚姻事一定要想實在一點。信的最後又祝王金栓婚姻美滿如意,前途無量。

解決了這個難題,感覺上並不像是卸掉了一個什麼包袱,唯一的變化是,在某條街道、某個商店,或是影院、車站,長時間仔細窺視一個較為出眾的女子時,心中多出了幾分坦然。這個結果與他企盼的精神上奔放式的輕鬆、無拘無束的行動,相距還有三舍之地。因此,在以後的半年時間裡,他仍沒答應約見任何一個城市的姑娘。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增加了到公共場所去的次數和停留時間,一個不太明晰的目的誘惑著他:渴望一次真正的自由戀愛,就像保爾初遇冬妮亞那種的。王金栓固執地認為,介紹談對象,仍有一種包辦的陰影籠罩,一見面就拿著一把妻子的尺度去丈量一個姑娘,破壞了一種霧中看花的獨特感覺,這種起碼的待遇,自己作為一個大都市的青年軍官,享受一下乾脆就是份內的事,就像每周六進行的黨日活動,填了黨表後想一想,已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的肉。

實踐了多次,有數不清的姑娘惹得他怦然心動後,又迅速消失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佯裝問路是最容易想到的接近辦法,重複了多次,不過多了一種分辨雪花膏香型的經驗,下面就無以為繼了。王金栓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這方面缺乏必備的智慧。他無法一眼分辨出一個女子結沒結婚、有沒有對象,更別說判斷出對方是否也在注意自己。

一個叫林娜的姑娘,經處長愛人引見,走進王金栓的生活。終於有了一天。

這是一個長著丹鳳眼的土生土長的本市姑娘,身材適中,該笑的時候總是要笑,言語不多,差不多都要擊中要害,談的全是婚姻中的問題。王金栓逐步調整了自己看待這個問題的角度,第二次見面已經可以和林娜平等對話了。譬如家將來安在那裡,林娜覺得這不是個問題,應該老死在這個都市裡,王金栓也不反對,只是補充應該贍養老人,林娜通情達理,就說:「那就每月寄一些錢回去。」問題就妥善解決了。

接著就一起看一些電影和樣板戲,過程進行得十分順利。王金栓時不時覺察到一種虧空,一想今後的日子還長,就把充實寄希望於未來了。一次,林娜約王金栓陪她去買一塊布料,在店門前突然就碰上一陣風,一粒或是兩粒塵土飛進林娜的眼中,王金栓匆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遞過去,林娜淺淺一笑接過,一隻獨眼一看,手像觸了黃蜂,顫抖一下,手帕就飄然墜地,一個聲音響起了:「臟死了,你看看你那衣領!」

王金栓下意識地縮縮脖子,誠心誠意接受了這種批評,襯衣約有兩個星期沒洗,那張手帕一個月前買來,記憶中從沒沾過水。在林娜約他吃湯圓的時候,王金栓沒有忘記換一件乾淨襯衣,臨出門又帶上了新買的手帕。

在一個靠窗的桌前坐下後,王金栓恰如時機地掏出手帕沾沾額頭,其時天氣並不熱,林娜捉住這個動作後,回報一個八分滿意的微笑。王金栓在這個過程中發現林娜善解人意的優點,一時高興,跑堂的端來湯圓,他伸手去接,不想碗太燙,一傾斜,白瓷碗跌在桌面碰出一聲響,麵湯濺了出去,有幾滴直飛林娜的衣襟。王金栓忙拿手帕去擦,手伸過去,才發現那幾滴麵湯落在不宜在大庭廣眾眼皮下由別人去碰的位置,就把手帕塞進林娜本能抬起的小手中,兩個人都紅了臉。這一瞬間,王金栓品嘗到了渴望已久的幸福感。

手帕已到林娜手中,王金栓手上仍有少許麵湯沾著。家鄉人在遇到這種情況,都是朝鞋底揩去。這種經驗這時起了作用,他右手在下降的途中,突然改變了方向,抓住了窗帘角搓了一把。林娜鼻孔里就飄出一聲「哼」,手帕帶著明顯的不滿,划過一個弧線拋了過來。

這些磕磕碰碰時有發生,但終於沒能阻止這種關係歪歪斜斜地前進。兩人認識後三個月,王金栓被告知要去林娜家吃頓飯。王金栓明白,過了這一關,下面就可以商量婚期了。

王金栓輾轉反側大半夜,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感冒了。胡亂吃些點心,便早早地去了林娜的家。

飯菜正在準備中,林娜父親還沒下班,母女倆陪王金栓說了一會兒話,都下廚房忙碌去了。王金栓坐在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客廳內獨自翻些舊報紙。時間久了,便覺咽喉處奇癢,下咽幾口後,肚內感覺很不好。第三口痰湧上來的時候,他決定去一趟廁所。

裡面是坐式的抽水馬桶,王金栓仔細研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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