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死亡之海

《仁王經》中有這樣的記載: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這短而又短的剎那在神佛眼中卻有永恆流轉。而除了這廣袤空曠的宇宙,在我們人類社會裡,永恆曾經降臨過嗎?康德說他每次仰望星空,內心都會被深深震撼。有時候我會想,當那些夜空里的星辰俯視我們的時候,是不是也會為我們這短暫而卑微的生命感喟?那些執著的願望,從個人到國家,從過去到無窮遠的未來,在時光里流轉不息。

小飛的一條手臂已經不見了,臉上的幾塊咬痕觸目驚心。他張著嘴巴,用力呼吸著,眼睛看著嚴叔。嚴叔在他身邊坐下,握住了他的手。

李大嘴望著雙翼人的屍身,顫巍巍道:「怪不得樓蘭、古墨山國幾乎一夜空城,歷史上卻找不到原因。知道原因的人都死了。」

我無力地仰視這帶著死亡氣息的黑影高過頭頂,一股腥甜的味道撲面而來。本能地伏倒在地面後,老魏和老李慌亂地壓在我身上,顫抖著屏住呼吸。在伏倒的時候我隱約看到譚教授張開手臂,試圖保護我們。她瘦小的身體阻隔在我們與黑暗之間,沒有片刻的猶疑。我們戰戰兢兢地在地面抬起頭看著崖邊的黑影,心臟的狂跳帶來的眩暈讓眼前的一切如此不真實,如此惡厲。

黑柱由無數黑翼所組成,它們飛起後,瞬間分散,像是惡魔顫動的觸角伸向虛無的空間里。它們在空中懸浮片刻,昏暗中能看到它們猙獰而小的頭顱懸掛在胸前,微微縮起的厲爪,閃動的巨大黑翼,然而最讓人心驚的是它們的眼睛。

就在這時,陳偉忽然直起身子,狂笑了起來。他笑得如此瘋狂,肆無忌憚的在空間里回蕩他的笑聲。

我驟然想到石門處的刻畫,那張讓人不寒而慄的巨大面孔。當我們都以為這是北疆先民的帶有藝術誇張手法的描繪時,卻沒有想到這是深淵裡死神的真實寫照。是的,我們都沒有注意到,岩壁人面的眼睛裡是沒有瞳孔的。

為首的黑影伏在空中,側臉聞了聞,似乎聞到了血腥的味道。它短促地發出幾聲鳴叫,頓時黑影群的翅膀快速振動起來,彷彿久蟄的嗜血者重新遭遇了大宴,興奮貪婪的窺伺著。它們不再猶豫,為首的黑影向崖邊俯衝過來,其餘的黑影緊跟其後,露出的利齒在應急燈光中慘淡發白。

與此同時,槍聲響了。

嚴叔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將小飛輕輕地放在地上,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他的手指再次輕輕掠過小飛的臉,扭頭對我說道:「閉上眼睛。」

「是岩壁坍塌嗎?還是地震?」嚴叔看著竇淼,希望這位前地科系的高材生給予解答。

恐懼和死亡在黑暗中肆虐,讓人無路可逃。

老魏倒抽了一口冷氣,雙手揪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彷彿想讓自己從固有的觀念中解脫出來。李大嘴在旁邊一直沒說話,這當口忽然開口道:「我支持譚教授的觀點。」

「停!」

這聲叫喊讓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老六舉著槍,保持著射擊的姿勢,一動不動。向志遠和小飛已不見蹤影,遠遠的崖邊上有半截人的手臂,新鮮的血肉橫在地面。幾具零星的雙翼人怪的屍體掛在崖邊,大部分活著的雙翼人怪都不見了。我瞥見幾個黑影向崖底飛去,重新隱入黑暗。

老六手裡的槍沒有放下,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都盯向深淵的上方。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去,我心中一驚。

一個巨大張開雙翅的黑影,緊緊抓住了嚴叔。它不敢在台上過久停留,搖搖晃晃地飛起來,似乎想把嚴叔帶到崖底。老魏和老李的嘴巴張大,嘶啞的喉嚨已經發不出聲音。譚教授向前走了幾步,焦急地看著嚴叔被踉蹌著拖起。在這生死攸關的瞬間,埂子一把甩掉手裡的MP5,百米衝刺的速度向拖著嚴叔的黑影撲去。他縱身一躍,死死抓住嚴叔。他和嚴叔的體重並沒有阻止黑影的飛起,那個黑影頗為吃力,搖晃了一陣,半飛半拖地懸在崖邊。

「開槍啊!狗日的開槍!」

我們都沒有說話。這是一場浩劫。除了失蹤的向志遠和李仁熙,小飛也不見了。我假裝沒有看到崖邊的那些血肉,假裝沒有聽到自己狂跳不已的心臟,站在譚教授身後默默看著嚴叔。

陳偉點點頭:「是的,這是一套複雜而嚴密的儀式。具體怎麼做我並不知道,羊皮紙上也沒有記載。但我很明確一點,如果我們到達不了重生聖殿,那就只有死亡,永遠的死在這裡。」

於燕燕把槍還給老六,看了他一眼,快步向嚴叔和埂子走去。

在空曠的地下里,槍聲的回蕩音震得耳膜發痛。火藥味摻混著腥甜的腐臭,槍聲和雙翼人怪的嘶叫聲交織在一起。我聽見埂子舉起MP5向黑影掃射時口中發出的長吼聲,聽到老六一邊舉著手槍射擊一邊大口的喘息聲,聽到向志遠哀嚎的慘叫聲。他的聲音彷彿來自地獄的折磨,嘹亮回蕩,那已經不像是一個人的叫聲,更像是被肢解的野獸垂死悲號。

埂子跪在地上,正伸手把嚴叔從雙翼怪的爪子里扶出來。嚴叔經過這一場動蕩已經醒了過來,虛弱地睜開眼睛。

埂子MP5里的三十發子彈打完後,重新填彈,再次舉起槍。幾秒鐘後,埂子忽然暴喝了一聲。

時至今日,秦所和嚴叔的音貌時常在我生活的片段里偶然回憶起,在清茶的杯邊,在朝陽喚醒的窗前,在夜晚書桌的暖燈旁。他們的生生死死、心心念念,隨著時間的流逝沉澱在海底。那些鮮活而生動的畫面恍如昨日,一切卻已物是人非。

「嚴叔,你沒事吧?」埂子低聲道。

「情況怎麼樣?」嚴叔喘息了一會,漸漸平息下來,立刻問道。

「我也被咬了,」埂子的聲音比以前虛弱了些,但仍是果斷而衝動的,「嚴叔,我肯定被感染了。」

嚴叔回來後神情一直凝重,他的目光落在秦所的屍體上,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後,嚴叔做了決定。

嚴叔雙手撐地,奮力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的步履有些不穩,急切而踉蹌地向那個聲音的方向跑去。

嚴叔擎著應急燈向崖下照去,我們紛紛圍了過來。燈光掠過的地方,除了黑暗和粗糙的岩壁,一無所見。

他看到了嚴叔,像是孩子看到了親人,嘴巴癟了癟,含混不清道:「嚴叔,嚴叔……我……」

這些眼睛大而突出,青白一色,沒有瞳孔。

「我在這裡。」他低聲道。

「我的……胳膊……」小飛喘了幾下,「沒了,疼……很疼。」

他斷續的呻吟著,因為疼痛而扭曲了臉。嚴叔的手輕輕撫過他的身體,彷彿在安慰他。到後來小飛已經說不出話來,疼痛和失血讓他備受煎熬,只是睜著無神的眼睛抽搐著。

埂子站了起來,用力揪了一下頭髮。他忽然遏制不住自己的憤怒,或許還有對剛才內心恐懼的恥辱感。他衝到崖邊,對著黑暗空間開了幾槍。我下意識地捂住耳朵,子彈的迴響尖銳的擦破空氣,愈發讓人心神慌亂。

這段話沒頭沒尾,雖提到扁鵲,我卻沒有在《史記》的「扁鵲傳」中讀過。不知道陳偉忽然說出這段斷句亂七八糟,語意上下晦澀的文字是何用意。

嚴叔把小飛抱了起來,血蹭了他一身,他依然緊抱著小飛,粗糙的雙手撫摸著小飛的後背,像是安慰一個怕黑的孩子入睡。小飛最後掙扎了兩下,身體漸漸靜止了下來。原本滴答流淌的血漸漸減少,直到凝固在他的臉上和身上。我轉過頭去,不願再看。

老六走了上去,我聽到他顫巍巍的聲音問道:「小飛還有氣,怎麼辦?」

「11個人,不必算上我。」嚴叔的臉色依然沉靜,淡淡道,「譚教授,有一點我一直想不通,為何小河墓地的棺材都是舟型棺,為何會有樹死成舟這句話刻在石門處,為何在巨樹下會有一艘船?」

我立刻閉上了眼睛,連老李和老魏都別過頭去,然而等了很久並沒有任何動靜。回頭望去時,嚴叔緊緊握著小飛的手,槍被放在了一邊。

他始終還是無法下決心用槍解脫小飛。嚴叔神情悲傷嚴肅地望著小飛,直到他吐出最後一口氣,眼睛失去光彩。

小飛走了。

我們肅立在死者身畔,靜默無語。嚴叔走到垂死的雙翼人身邊,神情哀戚。他掏出匕首,狠狠的刺進了心臟,口中喃喃低語了一句。我們都沒有聽到是什麼。

他因為用力過猛踉蹌了一下,喘息著坐在黝黑的屍體邊。

老六張大嘴巴,看著那些一閃而過的黑影,放下手裡的槍回頭道:「嚴叔,那些東西都飛跑了。」

「最多支撐三天,12個人最低限度的補給。」埂子低聲道。

「野史傳聞,北疆先民從西方回來後,曾隨行而歸一種奇異生物,並傳播疫病。在羊皮紙中也有記載,他們將此物畏懼地稱為『死神』。對於死神來說,血肉是唯一的祭品。他們無意中帶回了死神,在抗爭了千年之後,終於導致了部族最後的滅亡。我一直以為,這所謂的病,不過是瘟疫之類而已。沒想到竟然是這麼慘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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