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十九年

「你還會跟我們一起再出任務嗎?」

無論我將活著為你寫墓志銘,

中午吃飯時,秦三玉捧著飯盒坐在夏池身邊,帶著漫不經心的表情問道:「你的手怎麼樣了?」

奇怪的是,這個木樁被削成柱狀,上面除了一個簡單古樸的卐形圖案,再沒有其他雕刻。大家圍在木樁旁,對這個在荒蕪世界裡孤單出現的小木樁深感好奇。

「是不是生活上有什麼困難了?」他漫不經心地問道。

「閉嘴。」埂子暴躁地打斷了他的話,「要是連長有個三長兩短……」

鍾衛紅簡短結束了歡迎辭,人們舉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他準備上床睡覺時,忽然瞟到抽屜沒有關嚴,漏了條縫出來。他拉開抽屜,發現李鐵梅的位置從抽屜左邊移到了右邊。於寬嚴思忖了片刻,將日記本取出,塞到了軍用包里。

然而最讓人心驚的,是隨著麻布包的打開,它的身體也隨之伸展開。一雙黑色而巨大翅翼在它的身下驟然浮現,像是原本被翅翼包裹的黑卵,在血色夕陽里忽然釋放,恣意舒張。

「咣當」一聲,秦三玉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板上。杯子沒有打碎,裡面的茶葉卻散落一地。秦三玉有些慌亂俯身拾起茶杯,尷尬地笑道:「見笑了,杯子上有水……滑了一下。」

孫自強的話音未落,眾人的眼睛已經瞟見從麻布包里露出的黑色一角。大家不再說話,屏息凝氣地看著麻布被徹底打開。

「哦,」W先生坐直了身體,認真看著年輕人,「說說看。」

一年後。

秦三玉有點詫異,俯身悄聲問道:「怎麼可能,她那麼年輕。」

年輕人也微笑了出來:「我有一個大膽的推測。在小河墓地的周圍,貝格曼並沒有發現人類生活的遺迹。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孤立的墓地遺址。而您在古墓溝墓地周邊同樣沒有發現人類聚居地,考慮到您對古墓溝墓地作為一個祭祀和曆法象徵意義的集體殉葬的推論,我認為古墓溝墓地不是一個獨立遺址的結論應當可以成立。從您的報告和貝格曼的回憶錄看來,小河墓地和古墓溝墓地內在的共通點很多。比如信仰,比如數字的特殊含義,比如隨葬草簍等等。因此我認為,小河墓地和古墓溝墓地是一個共同的文化圈,他們屬於同一個族群。」

「不像。」孫自強沉吟地看著秦三玉的手緩緩打開麻布,「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情況有點詭異。」

是夜,W先生召集全隊開會,在會上宣布了下一步的工作計畫和分組計畫。

鍾衛紅的臉色一直是沉靜的。連續幾日在沙漠中毫無發現,鍾衛紅看上去並沒有焦躁神色,眼睛卻始終沒有停止對外界的觀察觀測。

年輕人的臉龐因為W先生的讚揚微微揚起了紅暈,他低聲卻鏗鏘有力地回答道:「秦三玉。」

秦三玉咬住嘴唇,遲疑了片刻:「夏池呢?」

秦三玉凝視著W先生的眼睛,輕聲道:「我會的。對此我盼望已久。」

庫魯克塔格山脈腳下大都是戈壁。一望無際的黑色石頭鋪陳在乾涸的孔雀河古道邊,大風經常卷著沙子從南面席捲而來,讓人呼吸都困難。生活艱難而枯燥,更不用說在鹽鹼地上作業的艱苦。

「不,這是我最後一次外勤任務了。我將調回內地,批文已經下來了,如果不是這次有日本外賓,組織上也不會派我參加行動。」夏池如是回答。

老六有點失望,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下臉,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跟在於寬嚴身後。

趙明自言自語道:「這就奇了怪了。」

秦三玉難以掩飾內心的失落,輕輕的「哦」了一聲。

兩位日本學者蒼澤明步和大野直的漢語說得很流利,幾乎算是中國通。他們非常高興地向眾人介紹了他們帶來的設備及國外最新考古技術知識,並進行了實物演示。

秦三玉的聲音急切起來:「什麼葬俗?遺存物多嗎?乾屍保存得如何?」

秦三玉緊緊抱著頭,渾身顫抖。他無法遏制自己劇烈的喘息,先是哽咽地抖動了幾下肩膀,隨即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出來。

「我看見了夏池,我的妻子。」於寬嚴靜靜站在原地,在月光下筆直消瘦的身體猶如雕塑,「爆炸發生時,地下的一個凹槽遮擋了我。在我垂死之際,神志依然清醒,能聽到你們在洞口的叫聲。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站在黑暗裡的夏池。她穿越岩壁走到我身邊。她的手指摸過我的臉,我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她那麼真實,她不是我的幻覺。埂子,這是上天對我的補償,是上天在提醒我。」

「還是人比機器可靠。」秦三玉在心中默默想到。

當年貝格曼發現的連接孔雀河與塔里木河的支流隨著時間和地貌的改變,很多地方已經消失無跡,其著的《新疆考古記》對小河墓地的確切地點也語焉不詳。和去年一樣,W先生帶的小組又一次陷入困境。

鍾衛紅眼睛望著窗外,有些沉默。

「我不僅知道你的名字,還知道你為什麼迫切地需要錢。」那個人聲音有點低悶,言語間卻從容冷靜,句句驚心,「你兒子因為尿毒症在做腎透析,一周三次,每月十三次。你想籌錢給兒子換腎,對嗎?」

「停車!」秦三玉又吼了一聲,他抬頭從後視鏡里看到夏池並沒有放棄,依然跟著車後狂奔著。他扭頭從後擋風玻璃望去,有那麼一瞬間,夏池的手幾乎都要碰到車尾,然而人的速度終於還是不敵車速,她的手指在接近沙漠車的極限近距後又被拉開了距離。

埂子說完,轉身向院外走去。

山東淄博市的馬庄南路上有一條岔路,通向一個隱秘的巷口。這裡原本是電力公司的職工宿舍,幾棟老舊紅磚四層小樓靜靜佇立在黑洞洞的院落里,牆面上噴上了「拆」字。再向裡面走去,沿著幽深的小徑能走到一個廢棄的倉庫,倉庫里漆黑一片,大門用生鏽的鐵鏈鎖住。

夏池臉色蒼白地站在一邊,顯然昨晚沒有休息好。秦三玉心中有些不安,他扭頭看了看夏池,心中決定不將昨晚的事情說出來。在那個時代,男女關係是件很敏感的事情。

秦三玉笑了出來:「得了,那兩位日本人的漢語還帶京腔的,根本用不著翻譯。」

鍾衛紅淡淡笑了一下:「她有政治任務,難道你不懂嗎?她懂日語,必須時刻跟隨日本學者。羅布泊是個特殊的地區。」

「笑什麼笑?再笑都給我搬石頭去!還看著我幹嗎,說你呢,老六!」

這一夜大家睡得都不踏實。晝夜溫差的加劇讓曠漠中的風愈發大起來,幾乎是呼嘯著穿過帳篷的縫隙,微微掃過人們的臉龐。吳老師和秦三玉聊到午夜,秦三玉有關古墓溝墓地和小河墓地文化圈的一些看法讓吳老師大加讚賞。最後兩人實在困得狠了,終於倒頭睡下。

鍾衛紅站起身來,同情地拍拍秦三玉的肩膀:「馬蘭基地的小謝告訴我的。走吧,散會了。」

「當真?你咋知道?」埂子緊張起來,望著老六。

對於秦三玉來說,那一夜有點輾轉難眠。從大學時代開始,他的身邊從來沒少過那些或羞赧或大膽的追求者。作為班長及又紅又專的代表,他英俊的外表,簡樸的生活作風,爽朗的性格,這些都讓他成為命運的寵兒。在大學裡他和一個女孩曾經悄悄談過戀愛,在當時的年代,校園戀愛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但是世俗或規則又怎能阻擋兩顆年輕火熱的心呢?

這一次,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獨立開棺,如果將這匹麻布看成棺材的話。他的手指有些顫抖,深深吸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吳老師。

土豆大老遠的一溜煙跑過來,低聲道:「班長,於連長來了。這幾天他都怪怪的,你小心點。」

天徹底黑了。

秦三玉鼓足勇氣,終於問了一句:「聽說你結婚了?」

他在心底輕聲默念著這個如詩如畫的名字。她高挑美麗的身影從沙漠車上跳下來,笑容像五月的陽光般燦爛。他向她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指才發現她的手指是冰冷的。

「別擔心,雖然手有點涼,但我體能很好,不會拖你們後腿的。」她微笑地看著他,並不知道他的遲疑和停頓是因為驚詫於她的美麗。

埂子越看越心驚,雖然有不少字不認識,但足以讓他的心跳加快,呼吸沉重起來。

「她已經結婚了。死心吧,秦三玉。」他對自己如是說道。

「王征埂。」

傍晚時分的時候,他們已經向下推進了將近五米。此前雖然一無所獲,但大家並沒有放棄希望。到了差不多快要收工的時刻,秦三玉一鎬頭下去,帶出了一片麻布殘角。

秦三玉點點頭,低聲道:「放心吧,W老師。」

「小秦,你昨晚起來幹活了?」站在木樁邊的趙明撫著下巴,疑惑地問道。

秦三玉痛苦地閉起了眼睛,頭痛像鑽進腦子裡的魔鬼,將他折磨得不得安寧。片刻後他睜開眼睛,用力晃了晃頭,提醒自己保持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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