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枯骨浮雲

李大嘴被拉上來後,先是急著問老魏道:「怎麼樣,壁畫有什麼結論?」

老魏搖搖頭,看了看正在交代事情的埂子:「譚教授和秦所有些想法。不過目前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到對岸去了。」

「原路返回,所有人跟我走。我帶嚴叔,其他人管好自己。」

我們身畔的埂子已經和老六交代完事情,拍了拍手引起大家注意:「大家聽好了,現在我們要全部到對面去。第一批人由老六帶著你們過去,想活命的就仔細聽他告訴你們怎麼操作。然後安全帶和快扣會拉返回來,第二批人戴上過去。我最後帶著嚴叔過去,都聽明白了?」

李大嘴有些驚訝,下意識地摸了摸頭髮:「怎麼過去?」

我站在黑暗無邊的懸崖上,看著他們繫上安全帶,在老六的帶領下一一向對岸滑去。看到老魏頂著碩大的頭顱,奮力在深淵上空的一線間奮力向對岸滑去時,我內心不禁悲哀地想到,考古工作者或許是這地球上僅存的超人了。

我依然記得那時站在深淵邊緣我的小小身影,那種焦灼、恐懼和莫名的興奮與期待。這個深淵像是一道暗喻的裂隙,橫亘在當下時間裡充滿探索欲的我們與過去無數時光里彌散的謎團。

「譚老師,」我接過拉回的安全帶裝備,一邊慢慢系在身上,一邊低聲道,「我們在追尋什麼呢?一切好像都是虛無而荒謬的。」

譚教授干而瘦的手指握住了我的手,她在昏暗中凝視著我:「我們在追尋的是人類被遺失的記憶和時間。孩子,所有的旅程都是孤獨的。別害怕,用你的勇氣走下去。」

我向對岸望去,已經著陸的李大嘴和魏大頭正起勁地向我們揮手,示意我們快點過去。

我聽見身後隱隱傳來一聲嘆息,卻不知道是從何而來。扭頭向身後看去時,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於燕燕和埂子湊上去看了一下,相互看了一眼。

李大嘴拉了拉老魏的袖子:「等下和譚教授好好研討一下壁畫的事情,我總覺得這壁畫背後有深意。」

老魏沉吟著點點頭:「豈止是有深意,看譚教授和秦所的樣子,我覺得他們好像發現了什麼……看,埂子要帶嚴叔過來了。」

或許是因為嚴叔的捨命相救,老魏對嚴叔分外關注。我們向對面望去,埂子正在給嚴叔系安全帶。小飛站在躺著的朱亮身邊,他們幾個似乎在商量是否要將朱亮也帶過來。很快,商量顯然有了結果,小飛給朱亮也繫上了安全帶,被埂子掛在繩索上。很快,小飛帶著朱亮小心翼翼地滑了過來。

我們提心弔膽地看著兩人在繩索上緩慢地向我們這邊移動過來。行到一半的時候,小飛忽然停住了。

埂子直起脖子叫道:「小飛,你搞什麼飛機?」

小飛回過頭去,聲音有些恐懼:「埂哥,這下面像是有什麼東西。」

埂子暴躁地一揮手:「管他娘的什麼東西,你先過去!」

與我想像的不同,這並不是我們曾經見過的舟型棺或它的變型。這是一艘真正的船,長度約為九米左右,寬三米。船與中原水域居民所制的船樣基本接近,但沒有桅杆和帆。船上配有木槳,均已朽壞。我們圍在船邊,在這艘無法解釋的船前目瞪口呆地看著。

小飛帶著朱亮在繩索上掙扎了片刻,眼睛卻時不時瞄向下面。李大嘴拿應急燈向下面照去,燈光映亮的黝黑崖壁擁著亘古不變的浩蕩空間,一切靜默無語。

埂子伸手止住了譚教授,避免她和秦所接觸。秦所彷彿感喟般嘆息了一聲,抬頭面對高而黑暗的岩頂,閉上眼睛沉默了片刻。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看到埂子和我們都在望著他,他的嘴角浮現了笑容,向躺在地上的嚴叔伸出手去。

我們向前走了幾步,圍在汪嘉宇身邊。這時我才看清楚,汪嘉宇的眼眶是空的,手指上血肉模糊的一片——他自己把眼睛摳了出來,彷彿不願再多看這世界一眼。他被於燕燕搖晃的瞬間,脖子無力地支撐著仰起的臉孔,像一根隨波逐流的稻草輕顫著。

譚教授點點頭,凝視著地上的骨頭:「我想這些古墨山國的先民們大費周章地進入地下,死在這裡的原因,就是因為這種『病』。在他們死前,一定經歷了血腥的自相殘殺,最終屍骨堆積在這裡。他們意識到了這種『病』和滅亡的命運,便將希望寄托在重生上。」

「我真以為我看到了……唉,算了。」

他怏怏不樂地轉過身,向埂子揮揮手,示意他們可以過來了。

「你幹什麼?」老魏伸手阻止埂子道,「他已經夠不幸了。」

李大嘴的眼神驟然閃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麼,語氣急促道:「梁珂第一次看到藏有羊皮紙的黑布包是在409。但是這黑布包是從何而來,周謙從未說過。老魏,你記不記得在金壇時,那天凌晨四點我在帳篷里醒來,發現周謙又到黑衣荒墓那兒去了。現在看來,他獨自到荒墓那再次發掘,一定是從墓里得到了這張羊皮紙。可惡,當時我們怎麼沒發現……」

看到埂子著陸,老六已經帶著土豆迫不及待向曾看到微光的地方跑去。不知是因為距離近了還是角度問題,此刻望過去,曾經的微光已經蕩然無存。我心裡一陣隱隱的不安,說不出原因。

「埂子!埂子!埂子!」

老六聲嘶力竭的嚎叫打斷了我的思緒。眾人不知發生了什麼,有些慌亂。埂子對小飛道:「你留在這裡照顧嚴叔。」

秦所推了一把小飛:「你跟埂子一起去,我在這裡照顧兩個病人。」

他似乎察覺到埂子的懷疑,苦笑道:「一個是我的老友,一個是我的隊員,我能對他們做什麼?」

老六的嚎叫還在持續,埂子不再猶豫,點點頭,向前面跑去。

埂子手腳麻利地將嚴叔和自己連接在一起,掛在繩索上,身形瀟洒地快速滑了過來。他解開快扣,小心翼翼地將嚴叔放在離崖邊較遠的安全地帶,抬頭對小飛叱責道:「在滑行時停在高空是最要不得的,你小命不想要了?」

「可是,我,我們怎麼返回呢?」陳偉不太流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聲音里有一種抑制不住的狂喜,我清晰的感覺到了,這聲音的顫抖絕非因為目睹秦所死亡而帶來的恐懼。

埂子舉著應急燈,大踏步走了上去。他目光嚴厲地看了看老六和土豆,伸手推開他們。

老六和土豆身影閃開後,給燈光讓出了一條通道。

在燈光映亮前方的一瞬間,我未必相信這世界有神,但我相信了這世界上一定有所謂的惡鬼。窒息和恐懼讓我咬緊了牙關,我聽到身邊有人低低的「啊」了一聲,像是一個哀婉悠遠的嘆息,卻又似對猙獰黑暗的畏縮。

慘白的應急燈光映出兩具屍體,其中一個僵硬地倒在地上,另一個則是坐靠在岩壁上,兩條腿無力的癱著。

燈光清楚地照在地面的人體上。

確切地說,那已經不是一個人。它是半幅白骨、半幅血肉組成的一個靜態陳列。殘存的衣物依稀可辨,屍體上的臉被啃噬掉了大半面,只留有隱約可辨的下巴和一隻眼睛。

與我想像的不同,從繩索上滑過時竟然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和刺激。彷彿死亡就在我的下方,我卻尖叫著一閃而過,抵達彼岸。彷彿受到壁畫的鼓舞,大家一掃往日陰霾的氣氛,各懷目的地興奮起來。

出人意料的是,埂子並沒有走向我們熟悉的汪嘉宇,而是在陌生的屍體邊蹲下。他緩緩伸出手,在空中停頓片刻,終於下定決心撫過屍體上僅存的一隻眼睛,闔攏他的眼帘。

我們都聽見了——不管是否願意,是否理解,我們真切的聽到了汪嘉宇生命最後時刻說出的話。他的頭微微歪向一邊,唇齒上的血跡依稀可見。

「他還活著!」

蹲在汪嘉宇身邊的於燕燕叫了起來,抬頭望向我們。

埂子臉上的肌肉不停顫抖著,激動和憤怒遠遠超過了他的恐懼。他的下顎緊繃著,低聲道:「小全,我的兄弟。」

我們下意識地跟隨上他,在這黑暗裡待的時間越久,無法遏制的恐懼和巨大的孤獨感像是經久不散的陰霾,讓人心神俱亂。

汪嘉宇的一隻鞋已經不知所終,露出磨穿的襪子和血肉模糊的腳底。埂子從身上掏出瑞士軍刀,用刀背在汪嘉宇的腳底用力划了一下,後者毫無反應。埂子思忖片刻,將刀鋒轉了過來,再次划了一下。

小飛低著頭,囁嚅道:「埂哥,我錯了。」

埂子咬牙沉聲道:「看看他是不是真活人。」

我們心裡怦怦跳著,向汪嘉宇的腳上看去。他的腳被划出了一道傷口,皮肉微微翻卷開,滲出血跡。埂子似乎輕輕出了口氣,站起身道:「無論如何,弄醒他,一定要問清楚情況。」

就在此刻,我聽到一聲像是年久失修的門軸被推轉,發出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嘶」聲。坐在地上的汪嘉宇的口中長長吐出一口氣,帶著污穢腐爛的氣息,他的手從地面上顫巍巍地抬起,又無力地垂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