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生死契

我握緊了拳頭,指甲刺痛掌心的肉,提醒我這不是幻覺。

李仁熙的來處是一條幽深的小路。

你們在此岸被遺棄

所有的靈魂和我

共同死寂

我在沙漠上看到兩個渺小如蟻的人從小河墓地走到生命的邊緣時刻。那個女子失神的眼睛望向我,蒼白的嘴唇急切地想表達什麼。她身畔的男子抱著她,將她移在雅丹的陰影下,用自己的血肉維持愛情的最後尊嚴。我聽見那個女子夢囈般的聲音問我:「為什麼?」

「放過我吧,」我對空中哀求道,「和你們相比,我還是個孩子。」

秦所抬起頭,望向深思中的譚允旦:「譚教授,您覺得呢?」

李仁熙的頭髮亂蓬蓬,風塵僕僕的樣子。他笑嘻嘻地看著譚教授,又環顧看了看周圍的我們。他指著埂子笑出了聲,埂子臉上有些尷尬神情,嚴叔看在眼裡,沒有說話。

「李仁熙!」

我們的目光齊齊看向地上的紙張。老魏沉吟地看著文字,呼吸急促,他終於忍不住驚呼出來:「譚教授,秦所,這兩段文字確實是相互呼應,但它們結構倒置,內容相反!」

秦所的目光迅速從紙張上掠過,再次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原文:「是的,這段文字的開頭就讓我迷惑不解。因為如果直譯的話,應當是『重死』的意思。為什麼同樣形態的墓葬,同樣裝束的墓主,隨葬文字會有天壤之別?」

我想張口說些什麼,卻嘶啞了喉嚨。那個乾癟的聲音似乎不是來自於我,驚惶到甚至已經沒有表達完整意識的可能。我只是戰慄顫抖在黑暗明滅之際,看著她。

那個人影若有若無,我卻像被擊中了心臟,連呼吸都忘卻了。

我驟然想起了周謙半是瘋狂半是警告的話語——「墨山已是個死國……墨山已死,墨山已死!」

汪嘉宇不見了。

一片寂靜中,朱亮顫巍巍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你們……汪嘉宇在哪裡?」

秦所的聲音甚至是輕柔的,帶著夢囈般的低語回蕩在黑暗的虛無里。

僅僅是當我們注意力全部被秦所和譚教授的對話吸引時,汪嘉宇就這樣憑空消失了。我們懷著一線希望在附近小範圍里找了一下,希望他是去小解,但一無所獲。

這句話雖然聽起來並不吉祥,但此刻對我來說,它是黑暗中的篝火,是我可以性命相託付的基石。無論是光明還是黑暗中,人總要有些可以相信可以依靠的信念才有力量走下去。我再次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伸出手在黑暗中划了一下,避免自己碰到那些突兀的石壁。

我沒有觸碰到她。這個距離像是隔著生死,隔著一條時間的河流,我無法逾越。

微弱的手電筒光下,能看到嚴叔凌厲的目光透過面具,盯著老六和土豆。土豆不敢抹血,和老六僵硬地站在原地,低著頭。

埂子走上前來冷冷道:「說過多少次了,你們下地後唯一的任務就是看好每個人。從現在開始,丟一個人,我槍斃你們一個人;丟兩個,你們倆都可以死了。」

老六抬起頭,戰戰兢兢哀求道:「埂哥……」

埂子向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安心,扭頭對嚴叔道:「人已經丟了,要不要找,請指示。」

嚴叔粗重的呼吸聲依稀可聞,他沉默片刻,沒有回答。

秦所有些猶豫地開口道:「這裡情況太複雜了。我們這一隊就是從丟了第一個人開始,大家去找,結果一個接一個的失蹤。我看我們……還是從實際出發吧。」

從人數上看,我們這個隊伍頗有浩蕩之感。幾經意外,不斷減員之後,我們仍有15人之多。只是這15個人走在空蕩巨大的地下里,渺小和卑微之感,並不比在荒漠里少。

我想我也許是呻吟了出來,倒退了幾步。魏大頭一把扶住我,卻沒有問我怎麼了,目光與我望向同一個地方。

我隱隱覺得汪嘉宇的失蹤並不是偶然的。和於燕燕歸隊後,我一直有意無意地打量秦所三人。他們在黑暗中蟄伏那麼久,誰也不知道他們曾經遇到了什麼。但我相信他們在黑暗中遇到的我們無法想像的事情,將不僅改變他們的命運,可能也會改變我們的命運。想到這裡,悲涼和壓抑已久的絕望漸漸浮上心頭。回頭望去,連一向樂觀的李大嘴都在蹙眉沉思。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終於明白自己的不安和顫抖源於什麼了。我快速而微弱的喘息著,心中隱隱覺得自己大限將至。

我彷彿飛翔了起來。

小飛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挺高興地補充道:「我們有2個補給點,存放了大量的食物和水。別看這裡挺荒的,嚴叔準備的東西可不少。」

向志遠輕輕舒了口氣,拿起水壺喝了一口:「早說嘛,害得我一直忍著口渴。」

他不願窺探黑暗的地獄,

嚴叔也停下腳步,回頭詢問道:「怎麼?」

一切好像從未發生過,一如這亘古不變的黑暗。

「有人在跟著我們。」

儘管我在石室中的見聞讓我對秦所產生了重大懷疑和戒心,但秦所的談吐、見識和學養仍無法避免地讓我折服。難以想像,當年年輕英俊的秦所秦三玉先生,是何等儒雅迷人。

嚴叔聽到秦所的話,並沒有如常人般首先問問題,比如「是什麼人?」「你怎麼知道」,而是直接命令全隊原地坐下休息。他和埂子輕語了幾聲,埂子會意,立刻帶著手下守住隊伍前後,兩人一組,拿著手電筒,自行搜索。

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已經不同於初來時的一條長而空的通道。現在更像是在一個巨大的迷宮裡,各種岔路四通八達。即便處在緊張而沉重的心境之下,人仍然會被這令人迷茫的黑暗世界所震驚。難以想像,從庫魯克塔格山向戈壁延伸的土地之下,竟然隱藏了這樣一個浩瀚的世界。

大約四十分鐘後,嚴叔的人重新會合,他們交談了幾句後,嚴叔走向秦所道:「我們什麼都沒有發現。」

秦所扭頭問譚教授:「您有沒有感覺?有人在跟著我們。」

譚教授據實回答道:「我一路都在思考兩張生死契的奇特之處,並沒有留意身邊事物。」

秦所站起身,向我們問道:「那你們呢?難道你們都沒有感覺到?」他的聲音有些惶急,似乎生怕這是自己的一種幻覺,「不可能只有我自己有感覺。朱亮,你呢?」

朱亮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老魏搖搖頭,若有所思道:「不,我覺得他們和嚴叔一樣,都各自留了一手。至於真相如何,還得等到最後看。」

李大嘴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悄聲道:「喂,你說他們會不會和周謙一樣,已經瘋了,我們卻不知道?」

老魏和老李對視一眼,默默地跟在我身後。我知道他們是怕我走失,在這危機四伏的地下,誰也不知道隱藏在黑暗裡的究竟是什麼。

我一直在尋找機會想告訴他們石室里的事情,無奈這裡人多耳雜,一直沒法開口。眾人的議論聲中,於燕燕的眼眸卻亮晶晶的,一直盯著秦所。

可能是李大嘴看出我歸隊後,一直有點悶悶不樂的樣子,他拍了拍老魏的肩膀調侃道:「等我們回了S大,堅決不能提『隊里有鬼』那個典故。這對我們考古三劍客來說,是智商和判斷力上的恥辱。」

嚴叔催促著我們。他似乎有一個目的地,但並沒有明說。

老魏不屑道:「難道你知道?」

李仁熙嘰里咕嚕地說著韓語,手舞足蹈,很是激動的樣子。我們面面相覷,猜不透這個這個人的想法。

李大嘴憤憤道:「裝神弄鬼,非君子所為。什麼怪力亂神,這世界上壓根就沒鬼。鬼就是人心在作祟而已!」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聲音大到全隊人都聽到了。秦所臉色黯然,默默地坐下休息了。當年李大嘴在全校演講比賽上拿過第十三名的佳績,在全部參賽的十四人中相當突出。此刻在這地下幾百米發表小型演講,對他來說甚是輕鬆。

老魏一拍大腿贊道:「說的好!師妹,管他是神也好鬼也好,生契也好死契也好,我們選了考古這個行當,就要有專業的精神。挺起腰板,咱不能墮了考古系的名聲,讓哲學系那幫孫子笑話。」

我知道這是兩位師兄在給我打氣,但隨即悲哀的想到,即便是我們的夙敵哲學系,此刻人家正遠在千里之外,吃著食堂里美味佳肴,躺在床上侃著薩特、黑格爾,散步在梧桐繽紛的校園裡,真是和我們眼下的處境有天壤之別。

「好了,準備上路。」

嚴叔鼻子里悶哼一聲,沉聲吩咐道:「全隊整理。一分鐘後出發。」

隊里的人對秦所的疑神疑鬼頗不以為然,但都相當警惕地跟隨大部隊,生怕自己落單。嚴叔說的沒錯,在這裡落單就意味著死亡。大家整理了一下行裝,仔細查看有無遺漏的東西。

我站在409的門口,望著這四個年輕男女。那個女孩一臉的不解,她不相信自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