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小河墓地

譚允旦被受驚的駱駝帶走時,心中先是驚慌,但很快冷靜了下來。她意識到必須找到時機跳下駱駝,否則如果被已經失去方向感的駱駝帶到沙暴中心就只有死路一條。在迷離的風塵中,譚允旦時刻關注著從身邊掠過的地形地貌。當她看到一座小小的雅丹時,當機立斷從駱駝上滾落下來。

每次從昏迷中醒轉過來,總能看到查海洋死灰般的臉,依然堅守在她身邊,不斷移動她的位置,以便使她總能躺在雅丹的陰影下。她喃喃囈語:「放棄我,讓我死。」

譚允旦抱著查海洋,處在昏迷中,還有一絲呼吸。查海洋已經死了一段時間,屍體出現屍斑。觸目驚心的是,在查海洋的左臂上有幾道用刀深深划出的傷口。如此之深,甚至連肉都翻卷出來。

這段文字像利劍一樣刻在譚允旦的心中。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白布,似乎想把上面的每一個文字都牢牢記住。

在這漫天遍野的沙的世界裡,連呼吸都異常艱難。

向周圍望去,沉重的心情很快又爬上兩個年輕人的心頭。考古隊不見蹤影,兩頭駱駝也不知所蹤。幸虧查海洋從駱駝上跳下來時將掛在駱駝身上的水囊和食物挎在了身上。眼下雖不能算絕境,但在這沙漠中徒步尋找考古隊絕不是件輕鬆的事情。

「當死亡之海淹沒大地

查海洋不願讓譚允旦擔心,指向東方道:「我記得駱駝跑過來時的方位,考古隊的方嚮應該是在那邊。我們走過去,幸運的話,應該很快能夠找到他們。」

他們兩個從下午一直走到繁星滿天,也沒有找到考古隊的蹤跡。沙丘和地貌被沙暴的改變,使他們失去了尋找考古隊的依據。最後他們不得不承認了迷路這個事實,在一個緩坡後露宿。

荒漠的夜晚冷得出奇。他們緊緊抱在一起,盡量減少熱量的損失。在1979年的這個黑暗寒冷的戈壁之夜,譚允旦始終記得查海洋呼吸中的溫度。他均勻有力的呼吸讓她忐忑不安的心情終於安定下來,沉沉睡去。

凌晨兩點時,兩個年輕人就再次踏上了尋找之途。經過整整一天的徒勞無獲後,兩人在第二天的路途上調整了方向。

他們放棄了尋找考古隊,而是改為徑自前往最近的兵團駐地求救。根據他們的記憶,在塔里木河下游北岸駐紮著三十五團場,這應當是目前離他們最近的一個的人類聚集地。通過商量和計算,兩個年輕人開始向西行走,試圖在彈盡糧絕前趕到求生之地。

像傳說中希伯來漂泊者的憂鬱,

查海洋很少喝水,只有在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才喝一小口。他將食物和水大部分都留給了譚允旦。他們吸取了迷路的教訓,將一件藍色衣服撕成碎條,每走一段路程就挖個坑,將布條埋入,露出另一端作為標記。

在蒸騰的荒漠中行走,人極易出現幻覺,失去方向感。這不光是肉體的磨難,對人的精神來說也是極端的考驗。到了第三天傍晚的時候,他們發現依然沒有任何找到35兵團的跡象。查海洋的手始終拉著譚允旦,極少有分開的時候。就算在最艱難的絕境,他也不願在命運前畏懼低頭。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冷靜、更堅強。

查海洋帶著譚允旦在一處緩坡處稍作休整。太陽漸漸西沉,酷熱逐漸消失,很快寒冷將佔據這塊荒原。就在這個時候,譚允旦忽然站起身來,向南面看著遠方。她的目光先是驚異,接著慢慢微笑出來,神情如醉如痴。

查海洋有些擔心地看著她,問道:「允旦,怎麼了?再休息會吧。」

這個隱藏在沙海中的神秘墓葬竟然以這種方式,在這個時刻猝不及防出現在查海洋和譚允旦面前。自從貝格曼離開這裡,小河墓地就失去了蹤跡,幾十年的時間裡多少人追逐著她神秘莫測的舞步而不得。而在這之前,小河墓地靜靜沉睡了3800年。這樣漫長的時間和等待,彷彿就是為了此刻的驚喜、錯愕、茫然不解的一個命運玩笑。

「這一定是部落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男性的墓葬。」譚允旦一邊驚嘆的望著它,一邊說道,「這個墓葬的位置和槳狀木樁的精美說明了這點。」

她聲音輕輕,輕輕的,像是害怕驚擾一個夢境,又像是在凝固時光中忽然鮮活了畫面:「埋著一千口棺材的地方,魔鬼和天神共舞的死亡殿堂……海洋,我想我們找到了小河墓地。」

譚允旦搖搖頭,目光繼續望著南側。

沙子很柔軟,減輕了墜落時的痛楚。她在地上輕輕呻吟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被一雙大手抱了起來。即便是在漫天飛舞的沙塵中,依然可以看到查海洋英俊堅毅的臉龐。譚允旦心中一暖,鉤住查海洋的脖子。

在她絕望而迷亂的夢境里,他似乎就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微笑地看著她。她伸出手想拉住他,他卻剎那間魂飛魄散,消失不見。

這是命運抉擇的相遇,還是命中注定的放逐?

即便身陷困境,兩個人仍無法放棄考古工作者的天職。他們分別大概測量了小河墓地的範圍和面積,估算了一下遺存量。

小河墓地遺址主體是一個橢圓形的突起沙山,面積至少在1000平方米以上。少量已經裸露的棺木里,依稀可以看到死者的樣貌。矗立的胡楊木樁大概有140多根。他們驚嘆地看著造型各異的胡楊木樁,這些被精心雕刻的木樁主要呈兩種形態。一種是槳狀木樁,一種是多棱形,7、9、11棱不等,上粗下細。細心的譚允旦發現槳形立柱上面塗黑,柄部塗紅,大小差異很大;多菱形立柱高度一般在~米左右,上部塗紅,纏以七道紅色毛繩。每一個樁柱都深入地下,在被風移走沙子的地表,一些埋葬較淺的棺木露了出來。顯然這裡每個樁木下都埋葬著死者。

查海洋沉吟道:「立柱的兩種形態可能是依據死者的性別不同而有所選擇。這七道紅線……」他的眼睛亮了起來,「允旦,記得古墓溝太陽墓的七道圓環嗎?顯然在小河墓地的文化里,『七』也是個重要數字。」

最令他們驚奇的是,小河墓地的棺木都呈獨木舟型,上面覆蓋有堅硬的牛皮。揭開牛皮後,裡面沉睡的死者性別果然與立柱的不同形狀對應,男性為槳狀木樁,女性為多棱形木樁。

與此同時,他們在隨葬品中發現了激動人心的一樣東西,他們把它拿在手裡反覆地玩味和沉思——古墓溝太陽墓地中的每個墓穴里都曾出現過它。

他把手放在白布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帶著夢幻般的聲音道:「允旦,這是吐火羅文字。」

譚允旦和查海洋正在思考討論中時,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被小河墓地中央一根高達米以上的槳狀木樁所吸引。這根木樁被雕刻得特別精美,也分外巨大。它通體被塗成紅色,直指天空,懾人心魂。在木樁的底端,有刻出的七條陰文線,同樣塗上了紅色的顏料。

「像傳說中希伯來漂泊者的憂鬱,那是註定的命運,無法脫離。他不願窺探黑暗的地獄,又不能希望在死以前得到安息。命運要我去流浪的地方還不少,去時還帶著多少可嘆的記憶?但我唯一的慰藉是我知道:最不幸的遭遇也不足為奇。」

查海洋沉吟片刻,下定決心:「我們打開這個棺木看一下。半夜時我們從這裡出發,盡量記錄沿途特徵。一旦找到35兵團就通知W老師,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譚允旦點點頭,微笑出來:「和我想的一樣。」

那匹駱駝繼續向前狂奔,很快淹沒在沙影中。

查海洋和譚允旦屏息凝汽,精確配合著,緩緩揭開了牛皮。和其他棺木不同的是,這個棺木被揭開後,並沒有直接露出死者屍體,而是在死者身上覆有一層毛布。毛布上用紅色塗料寫著一些文字,醒目而刺眼。譚允旦看不懂文字,她抬頭詢問式地看著查海洋。

駱駝身後查海洋的屍體越來越遠,漸漸成了一個小黑點,慢慢消失在茫茫荒漠里。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熬過這生死關頭後,被黃沙遮蓋的天空驟然又明朗起來。除了那些已經被悄悄移動的沙丘,一切彷彿沒有發生過。譚允旦和查海洋狼狽不堪地從沙子里爬了出來,抖落的沙子撲簌而下。看著彼此的樣子,譚允旦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查海洋也笑了出來。兩個人的笑聲像是慶幸這劫後餘生,又彷彿因為彼此沒有分離而欣慰。

查海洋站起身來。

譚允旦終於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文字?」

查海洋被她的問話從沉思中打斷,有些抱歉地笑了下:「剛才我走神了。」

查海洋沒有回應她的目光,而是凝視著白色喪布上的文字。他神情專註,久久沉浸在思考的專註里,似乎與世隔絕。

譚允旦幾乎不敢相信,目光轉向白布:「吐火羅文字已經死了——你,你怎麼知道這是吐火羅文字?」

查海洋抬起頭,微笑了出來:「我不僅知道這是吐火羅文字,而且還讀懂了其中的意思,」他似乎帶著感嘆輕輕吁了一聲,「我在P大上學的時候,曾經有幸去旁聽過季羨林先生的課。現在想想,真是天意。當時我對季先生撰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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