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哪個幫你?這裡是禁地,你再踏一步。她們還得出來轟你!」我拉著他的手肘往回一拽,直將他拽得趔趄了兩步。睃了一眼黑漆漆的四周,說:「牡丹不在這裡么?我想見她一面!」

心裡讓一柄大鎚敲了一下,來的突然卻準確無誤,正砸中某個地方。胸下疼得尖銳,鼻子有點泛酸,腦仁突突亂跳。霎時把我的歡欣鼓舞砸個粉粉碎,撲面而來的,竟是一陣酸楚楚的窒堵。

我在想什麼呀,彷彿自空澆下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我怎麼會忘記這個?他去而復返,是來找牡丹的。

那一念而情生,是給牡丹的,也並不是因為我。

居然還想著要來問他!

我會莫明的喜,也會莫明的悲。覺得他笑如明月清輝,覺得他身如玉樹當風,覺得他神采飛揚,覺得他聰明又善良,就算他冒冒失失,愣頭獃腦,在我看來也是一種瀟洒,練清心不管用,什麼招法也不及這一眼。

牡丹所說的,喜歡一個人,大概就是這種滋味兒。果然感情這東西無人能作得主,連我自己,也不知它何時侵了來,害我變的顛三倒四。瞧著他,我便明白了。

但這些,都不屬於我。

先我之前,他已經認識了牡丹。先我之前,他已經一念起而情生。牡丹為了他,不惜被困七重天忍受煉火之苦。他為了牡丹,不惜再度回到這裡,莽撞如倔驢,沒有任何功法也要闖關。

這便是他所說的人間之愛,便是他所言的傾情付託。便是牡丹所說的喜歡,便是一念起而情生,便是眼中唯一,世間獨妍麗。他眼中有牡丹,一如石妖眼中的雲梅。

我不過只是個旁觀者,從頭到尾,皆是自作多情。

鬆開了手,感謝我這張面無表情的臉,我想它該不會為我流露太多,不然更加無地自容。

我說:「她不在這裡。」姑姑不許我說出牡丹的下落,一眾姐妹也都不知情。就算告訴他,又能怎麼樣呢?

現在姑姑舉止乖張,他能否全身而退都是問題。他根本沒有本事救牡丹,我也沒有本事成全。

他看著我不語,眼神有些深邃,黑暗之中有如古潭,我不敢細辨那當中的東西,只怕看的太久,會掉下眼淚來。

銅鏡之內,仍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只是眼圈有點微微的紅。原來這張臉,也鎖不住心裡的所有情緒。還沒學會怎麼笑,我不想先學如何哭。

所幸他並沒看出來,所幸我沒說出來。

什麼是愛,我一直都不懂。姑姑說,你不需要有愛,只要有力量就足夠。但現在力量卻幫不了我,胸口的窒悶,像是混雜無數的亂氣,囂張的充盈我,卻無法化解半分。

腦中仍是他的表情,藏在我的房裡讓我發現時的尷尬與慌張,卻挾著小小戲謔淡淡的慰暖,眼睛像是潭,浮波一掠層層漣漪開,聲音像是琴,指動之處弦歌不止。恍惚看到鏡中有他的影子,我匆忙回望,原只是虛惘。

一念而情生,我的情,一如笑容,未生而死。

廊外有紛沓的腳步聲,伴著竊竊私語:「聽說孟龍潭要換人,姑姑讓咱們去呢……」

「這才一天啊,這樣快就換?」

我站起身來,看著桌上的孤零零擺著的名冊。最近萬花林里熱鬧非凡,姐妹們忙著投身其中,姑姑也不再催促修行,連點名的工作也省了。

茶居的大廳里,孟龍潭滿臉怒容指著跪在地上的雲梅說:「這樣的女人,只知哭哭啼啼,我幹什麼要受她這樣的氣?當真是走了眼怎麼會選了她?」

我走進去便聽到他這番言論,睨到雲梅眼中的索意,心下微微泛疼。

這孟龍潭之前還是一副有妻萬事餮足的模樣,新郎官兒好不得意。一天的工夫,他又成了受氣包兒了?他的『情』,變的可真快啊!

朱孝廉帶著後夏從側門進來,睨到他的身影,卻沒有勇氣再看他的眼睛。昨天晚上,我幾乎是把他押回雅居的。不敢再看他,也不敢再跟他說話。他問我許多,我全都不理會,不敢再理會……讓他當我有毛病好了。

我覺得很慚愧,牡丹還在受苦。我也很惱恨自己,怎麼就管束不住這心腸?

姑姑淡淡的說:「不喜歡休了便是,何必煩惱?既然不滿意,你們也可以隨時離開,我不會為難你們的。」

孟龍潭說:「我又沒說走,我換個娘子總行了吧?」說著幾步上去,將邊上立著的丁香抱在懷裡,笑著掐了她的臉一把,「我現在喜歡這個,溫婉嫻淑,知書答禮!」

溫婉嫻淑,知書答禮?你哪隻眼睛瞧出來的?

姑姑無所謂的說:「行啊,反正你明天也會有別的想法。」

她說著看了一眼朱孝廉,「朱公子來這裡是道別嗎?我也不耽誤你求功名,明天我送你們出去如何?」

「不,我也打算娶妻……」

心口的窒悶感在加重,突襲一股刺痛,像是有把劍狠狠的穿在心口。眼睛卻不受控制的瞪向他,該死的朱孝廉,你究竟在想什麼?他也要在這裡娶妻?他昨天還勇闖道場一副非要見牡丹的樣子,今天卻來到這裡要求娶妻?

姑姑說:「你也想娶妻?」

他迴避我的目光,躲躲閃閃卻笑意飄忽:「美人在側,有誰不想?」

「挑一個吧?」姑姑很痛快,我的眼睛一陣陣的澀撞,心裡像是有千萬根小刺,每一下隱隱作痛,既而連成一片……他走向了翠竹,翠竹滿臉通紅卻搖頭說:「我,我不願意!」

我緊緊的扣緊了指節,低頭看著自己的足尖,竭力控制著自己不要衝上去給他一記老拳。

姑姑的聲音雖輕卻不容抗拒:「你們的事皆由我做主,由不得你不願意。」

再聽不到翠竹反對的聲音,我們於姑姑眼前,都軟弱的不堪一擊。連同我們反抗的勇氣,也因我們的渺小而漸消亡,能說出不一句『不願意』已經是難得了。

後夏也跟著叫起來:「那我,我也娶一個!」

我的腦子裡轟轟作響,一念起而情生,簡直就是放狗屁!昨天尚為牡丹莽撞如驢,今天便要與翠竹相偎相依?你這念頭,原也跟那孟龍潭沒什麼不同。

只是可笑我自己,竟因此亂了心變得不知所謂。

之後他們說什麼,我皆聽不清了,也不想再聽。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手落在我的肩頭。

我恍然回神,看到姑姑那雙清冷的眼眸:「神不守舍,在想什麼?」

我搖頭,這才發現茶居已經空落無人,只有金甲羽默默在一邊垂立。

姑姑說:「你是怪我由著他們為所欲為?」

我說:「幾個凡俗,哪配與姐妹們成婚?就算姐妹們好奇,一時控制不住心思。姑姑教給我們就是了,何以要任人挑來揀去的為所欲為?」

姑姑冷笑:「的確,他們都不配!你也看到了,見異思遷,朝雲暮雨。一個昨天還裝謙謙君子,今天就抱著美人不舍離。一個昨天一臉深情看雲梅,今天就馬上翻臉說自己走了眼!這就是男人,不管是習文還是學武,是窮是富,連個小小跟班書童,不也過不得這一關么?情愛二字於他們根本不值一提,唯有聲色而已。牡丹不是心念著那個書生嗎?現在怎麼樣呢?居然為了那個酸腐到現在也不肯認錯,辜負了我的一番栽培。」

我恍然大悟,姑姑的局,原意圖於此!是用這種方法揭開他們的皮,看著他們不堪的內里,要我們看好戲,讓我們就此看清真相嗎?

但我不喜歡這樣!誘人貪、誘人迷,中招的固然暴露其劣,但布局的也並不光彩。

我說:「姑姑,請您看在牡丹服侍您多年的份兒上,就饒過她這一次吧?」

姑姑說:「我便是念在她跟了我多年,才會由得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幹了什麼!」

我心內凜然,抬眼看到她清冷的眸子,她淡淡的說:「算了,你心裡有她,我瞧著也歡喜。況且就算你再助她,也熬不過四十九日,我給她四十九天的時間去想,已經是最大的寬容了。」

姑姑的面上浮起一絲疲意,輕輕撫了額說:「你盯著這些人,有什麼事便來報我。」

我點頭應下,姑姑看一眼金甲羽說:「你便助她吧,我累了,想歇歇。」

待姑姑的氣息全無,金甲羽走過來說:「朱公子娶了翠竹,你在替牡丹抱屈?」他頓了一下,又說,「還是,你以為他會選你?」

我看著他說:「你什麼都不懂。」

男人的心思,我的確不會猜。這些天來所感受的,比我呆在這裡許多年加起來的還要多的多。姑姑像是一個完美的偶師,人偶的任何瑕疵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我不喜歡姑姑所用的這種方式,但也得承認,朱孝廉、孟龍潭包括後夏,全都如姑姑預料的一般。

這許多年,她沒說錯。

金甲羽沒有反駁,卻輕輕笑了笑,眼睛亮如燦星:「你也一樣。」

不想再就這個問題反覆纏繞,我需要一個緩解紊亂心緒的方式,微微浮了掌心,托起細小的光珠,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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