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衣服首飾皆要精益求精,何等顏色配備何種花樣,或是貼或是綉總不肯有所差池。

眼睛眉毛,也必要細細勾勒。肌膚更要精心保護,絕不肯令其倦怠半分。定要不管至何等角度看來都要完美無缺才算滿意。

我覺得修鍊足以令精氣神自內而發,從而令容顏更加嬌艷,根本無需再做這些瑣碎。不過她們更熱衷於此,這項工作不僅更容易讓她們投入,還能夠推陳出新。

打扮,實在可以歸於是一種本能。

對著姑姑,只消贊她美麗就絕對不會有錯。

眾人的讚美令姑姑的嘴唇揚如花瓣綻開,但眼睛仍是清冷。她一向笑便如此,不管唇角的弧度如何精緻,那抺笑意決然到達不到眼底。

她以最優雅的姿態踱了兩步,眼睛於全場巡掃了一圈,最終又落回到我的身上,輕聲道:「你沒發現么?這裡好像多了一個。」

聲音不疾不徐,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但飄進我的耳中,頓覺後背發麻,手汗如漿,卻絕不敢迴避她的目光。

不知道牡丹此時是何表情,但她一向是個不會說謊不會掩飾的人,定然已經陡然變色。

「皆是林中姐妹,並不曾多一個。」我的聲音依舊,但要保持這種平靜腔調並不容易,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竭力站的挺拔,其實不過也只是個姿態。內心已經糟如爛絮,只怕稍一動,便要晃如一盤散沙。

對於姑姑,著實無法不畏懼,彷彿也滲進血骨成了本能。

我了解姑姑的手段,也知道收藏一個陌生人的後果。方才心念一動,此時怕是代價可觀。少年人怕脫不得難,我與牡丹也難辭其咎。

不知姑姑到時會不會氣到將手中的法仗掄到我身上來,以她一向對男人的厭憎程度看來,估計極有可能……不知御上十成功力,能不能勉強擋得一式?雖然這裡的日子漫長又無聊,但生命要是這般結束,仍然極為捨不得。

貪生怕死,一如愛美之心一樣,與生俱來無人例外。

我胡思亂想,姑姑卻耐不得脾性,冷笑著問:「你居然沒發覺?」

不由自主的攥緊了手指,連平靜姿態都快撐不下去,話也說不出,只勉強搖了搖頭。

姑姑越過我慢慢向下踱去,聲音帶了慍意:「自己滾出來。」

說話間,攬袖當風,頓時氣如海濤突涌旋飛,令我險些倒地癱成一堆。

只覺得身後陣陣泛涼,耳畔,卻響起了嘀嘀溜溜劈劈啪啪的細小聲音,是小石子在地上滾動的聲音,接著,便是一聲輕輕的碎裂。

我忙回頭看去,正見到姑姑抬起腳來。而地上,是一小團碎石渣。

一陣怪風飛揚,竟不知從何處卷出許多小石頭。一顆顆細小如黃晶,滴滴嗒嗒的敲著道場光潔的地板滾的歡快。那風如牽如引,令小石頭開始向中央相聚,連同方才被姑姑踩碎的亦也復歸成形,越聚越多,最後竟掀起一股急旋,直撲向道場正面出口。竟是個石妖!

連同我在內的弟子們皆被驚住,望向姑姑,惟見她身姿一如,神態靜漠。那眼睛只靜靜看著石流旋飛,彷彿只在看一場無聊的戲碼。

她動也不動,身後呈燕翅型列陣的女兵已經急旋去追,金甲羽肩後突現雙翼,速度匪夷所思。瞬間將那石妖攔住,頃刻之間,飛沙走石金光亂舞,一場惡鬥就在眼前展開。

道場頓時亂了起來,女弟子們紛紛一派戒備之色。我睨見牡丹和翠竹趁亂在悄悄往側邊退立,心下微微一松。

好在那少年人沒有法力,不及這個石妖氣息更重。

但竟然有個石妖悄悄混進來了,散落其形,漸滲於道場地中。我方才心神恍惚,竟然沒有察覺。

石妖……不由自主的看向雲梅,她練的土系功法,石林一帶她最近常常出入。那時山石嶙峋,形成一大片石谷。

難道說,又有石頭得靈化作了人形?既得了靈慧,化了人身,就該知道這萬花林的規矩。這殿前道場,一向只許弟子出入,石林之中縱生出了妖物,也絕不許踏入這裡一步,這石妖居然潛來此地?

況且無論石林、竹林、花塢……任何一處若是生出異類生物,必要報與姑姑知曉,交由姑姑裁奪,究竟是留於萬花林中,還是轟將出去。眼見這石妖靈法皆具,必是已經有些時日了,竟無人提及?

見雲梅正直直的看著門口的混亂,面慘如金指節扭曲泛白,此時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與方才牡丹初見那少年人的表情一模一樣。

頓時心裡一片澄明,原來她最近的恍惚,並不是因為修為的瓶頸。雲梅偷與石妖來往,幫他掩藏痕迹留於萬花林中。估計一眾姐妹早就知曉,只將我與姑姑蒙在鼓裡。

姐妹們的心思,已經耐不得這些清修冷寂的日子。塵寰之心生如蔓藤,開枝散葉層層繞纏,止不住也壓不死。有如那些付之一炬的書本,化盡的只是形。她們的一貫服從不談論,自然也只是表象。

我看了一眼姑姑,她的眉梢微微的跳了兩跳,那是她發怒的前兆。轉眼間,她有如幻化風煙,下一刻,空中已經亮出熾光。

姑姑手中的金色短杖舞旋如輪,光圈罩延整個道場,傾天大火鋪降成烈,那石妖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頓成一團融漿。接著紅光轉為幽藍,便是霜雪漫天,那石妖漸被凝凍成晶。

只覺臉頰灼燙未盡,周身感覺到那徹骨之寒。

後腦一陣發麻,腳下已經不受控制的發軟。若方才姑姑發現的是牡丹裙下乾坤,這一杖揮過來,怕是御足十成的功力,下場也與這石妖一樣。

「正殿道場,不許外人侵入。你究竟如何進來的?從何處修得此身?」

姑姑背著手,她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看那已經被凍鎖成晶的石妖,有如看一堆糞土。她強橫而倨傲,威儀自身體內部絲絲髮散出來,睥睨之勢銳不可擋。

姑姑常說我與她很像,其實我,還差的很遠。

「我只是來看個朋友而已。」石妖的聲音像是扭斷了機關的木偶,咯吱咯吱的殘缺難辨。

「朋友?你來見誰?」

石妖默然無語,姑姑的表情變的越加的嚴厲起來:「明知我這裡森嚴,仍冒死來探。當真只是朋友?」

石妖仍是不肯說話,姑姑聽不到答案,竟指著他罵將起來:「你算什麼東西?區區陋屬之輩,還敢覬覦我這裡的花仙?你配么?」

石妖終於幽幽開口,被霜凍結住身軀一動不動,聲音極為破碎的擠出來,卻偏偏帶了一絲格外突兀的欣喜味道。他說:「配與不配,不在身份。更不在於你!我只覺她好,她亦只念我好。這般便足夠!」

姑姑冷哼了一聲,再不耐煩聽這些廢話,手臂一揮,碎晶便呈千萬。她猶不解恨般的一腳踏碎那殘破的肢體:「現在還敢說不在於我么?」

姑姑說著回眼看著眾人:「生了這樣的東西,你們是毫無所覺還是故意瞞著我?」

滿場死寂,眾人噤口不語。

姑姑轉眼盯著我道:「你是怎麼做事情的?林中各處,當細巡查,還是因我最近練功對你們疏忽,便要趁機偷懶不成?這般不慎,如何做得繼承人?」

我無言以對,她慢慢踱了一步冷笑,目光冷厲的巡視滿場:「有人難過么?男人不過只是貪圖你們的美貌,追逐一時的歡愉。我再三與你們說過,不要被一時的意亂情迷而蒙蔽了眼睛。當我的話是耳旁風不成?這一次,我且不追究,若有再犯,別怪我不給情面!」

一字一句,有如大槌,砸得我心口窒痛無比。姑姑強勢如此,彈指間飛灰煙滅。我們於她面前,不過與這石妖也沒什麼分別,都有如螻蟻!

姑姑瞥一眼我道:「今日早課罷了,去練三萬次聽風辨氣!好生帶人去各處勘查,再遇著成了妖的,就通通給我毀了!」

姑姑吩咐完,根本也不待我任何反應,便領了金甲羽揚長而去。

我諾諾應了,姑姑的身影漸行漸遠,最後連同氣息一併消失於道場之外。我甫一回身,卻見雲梅向著地上的碎片慢慢而去。目光恍惚而迷離,似是無視一切,眼中只有那一地狼藉。

怔恍之間,聽得道場中的姐妹們不知何故又與姑姑留下的女兵口角了起來,女兵們是靠姑姑法術具化成實,時常做那監束之事,但卻不敢真與姐妹們動手。只聽得姐妹們你一言我一語何其犀利,嘻嘻哈哈調笑不絕。

眼角餘光睨到光圈疊閃,竟亂成一團。不知哪個先動了手,光影亂舞,斥聲不絕,頓時整個道場又變得鬧哄哄。

我瞟了一眼,翠竹與牡丹已經沒了蹤影,丁香和百合向著女兵陣營里胡亂髮招,雪蓮與海棠在邊上跳著腳拍著巴掌打著太平拳,邊上還有一大幫看熱鬧的女弟子,卻是不約而同的往一側擠聚。

當初雲梅與石妖往來,你們也是這樣幫著她的吧?突然覺得有些澀然,幫她隱瞞,給他們相處的空間,確是出自好心。但之後呢?姑姑的力量無所不在,瞞的一時,瞞不得長久。究竟是助了她,還是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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