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盡量把每個人的名字拉緩,盡量讓間隔的時間增長,還把牡丹的名字放在最後。等到除了「牡丹」二字再無可念的時候,我的佯作不知也到了盡頭。

管束姐妹實在是件麻煩的事,受姑姑的青睞委任,我理當盡責。只是盡責姐妹們便少不了要挨罰,她們挨罰確為我換不得什麼好處,既不能增長功力亦不能令我心舒體泰。但若太不盡責,責罰必然就要落在我的頭上。

我既不願意讓她們受罰,也不想自己挨罰。如此一來,也著實讓我苦惱。

沉默著看到牡丹匆匆的走回到隊列中,居然晚了這麼久!

牡丹的臉上還有未褪盡的慌張,讓她的面色帶出一絲不正常的嫣紅。氣息仍是濁混不定,便是裙裾上裹沾了花草屑猶是顧不得清理。

一步步向她走去,想盡量顯的溫和,但眾人臉上的戒備的表情令我挫敗。她們是陽光朝露下的花朵,此時我卻像是欲侵來摧敗她們的霜風。

直視著牡丹的眼睛,不著痕迹的將她裙褶間的草屑拂去,輕聲問她:「你去哪了?」總該讓我知道你的去向吧?不然一會要怎麼應付姑姑?

牡丹卻低下了頭,躲避我的目光,答非所問:「我自然懂得規矩,你罰我便是。」

我看著她說:「至少給我一個理由。」

她微微咬了唇不肯開口,我明白她的意思:不能告訴我原因,卻也不想隨便編造理由。

牡丹的誠實與她的美貌一樣,她是花中之魁自有絕代芳華,她的瞬移之術堪稱精絕妙法。她也同樣坦誠而真實,從來都是光明磊落。

牡丹今天的表現實在反常。

我有點頭痛,剛打算再問她一次,突然嗅到了陌生的味道。那是從不曾在萬花林中出現過的氣息,抬頭循息而看,立在我面前的一眾姐妹紛紛回頭,又驚叫著紛紛散開。

眼前霎時一片開闊,我吃了一驚。居然有一個陌生的男人自林口向著這裡走來!

我們的職責就是守護萬花林不被外人打擾,因此皆需以修鍊為終生事業。在我一向的假想之中,那些「外人」必然力量超絕兇悍無比。不過我的想像力極端匱乏,窮凶之惡的形象塑造來去最後竟與姑姑重疊化一,實在是罪過。

自那以後,便不曾再假想這些無意義的東西,只管盡心修鍊以防有朝一日「外人」來襲!

但此時這「外人」來的雖然突兀,卻與我的假想敵大相徑庭。眼睛草草掠過,發現他著實與「兇悍」二字沾不上邊,更談上不什麼力量超絕。

事實上,不但不超絕還十分孱弱,他的呼吸都是微微紊亂的,腳步也是虛浮無力,實在讓人激不起戰意。

但我一向是個敬業勤修的人,加之姑姑長年灌輸的「外人威脅論」已經深植骨髓,眼睛還不及進一步細細打量,手指已經微曲,本能的就拈了個訣在手裡。

冷不防身邊的牡丹竟沖了過來,伸手便摁向我的腕。愕然間看到她眼中的慌亂,還有一絲憤然。

腦子裡霎時一閃:他們是認識的么?她方才遲到,原是因這外來的陌生人?

牡丹什麼時候,藏了這麼個外人在這裡?她的膽子可真大啊,道場這種地方,居然還敢藏人?

手不由的鬆開了,此時才細看那個漸行漸近的少年。

一身青灰色的長袍,身形修長且有些清瘦,生了一張俊秀的臉。神情卻是有些局促不安,所以唇角是緊繃的。

他的目光在眾人中找尋,倏然與我撞個正著。我對此經驗不足,目光未能躲閃開來,但觸到他眼睛的一瞬間,卻不由自主的被那雙漆黑的瞳吸引住了。

湛清如睛空,有些緊張卻很坦蕩。漆黑的眼珠蘊了華光,只這樣靜靜的看人彷彿也能透達心底。明明他是個陌生人,明明我心底深處十足戒備。但這雙眼睛有種無形的力量,衝破了「外人威脅論」的防線,彷彿是無形的手,抓住了我心底深處某一點,是微微的顫動!

這感覺莫名其妙,連我自己都有點不能適應。

他這種貿然現身的方式讓我很驚愕,牡丹衝來扼我的腕更讓我驚愕,而目光相對時產生的怪異情緒,比前兩者更令我驚愕了三分。

但我一向缺乏表情,縱然心裡腦中一陣翻騰,但想必臉上還是那種連我自己都討厭的漠然。

我有點倉促的移開了目光,轉向了牡丹。她正怔怔的看著他,那是一種不可言述的奇怪表情。有驚詫有慌亂,甚至有些迷離和焦灼。

我一向擅於分辨表情的細小不同,因我自己做不出,所以才格外關注試圖學習。但此時,我竟無法一一細細分辨的清楚,只覺那一眼之處包羅萬象,有些我明白,有些猶陌生。

不過倏然間竟想到了雲梅那恍惚之色,與此時的牡丹很相似。

那少年人向著牡丹施禮:「剛才太過匆忙,竟忘記報上姓名。我姓朱……」明明是在跟牡丹在說話,但我卻總覺得那雙眼睛在尋我的端倪,或者是我跟牡丹看似親呢手拉手的站的很近,以至於讓我產生了錯覺。

不及我多想,已經敏銳的捕捉到了熟悉而凌厲的氣息。姑姑來了!

牡丹臉上帶出焦惶迫懼之色,看看他復又看看我,竟添了一絲絕望的悲戚。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幫她,姑姑何等敏銳又怎麼會察覺不出異樣的氣息,若讓她發現,連我也難逃重懲。但不幫她,以姑姑的手段,這個少年人今天怕要死於非命。

牡丹何曾向我這般乞憐般的凝望,這樣的眼神扎到我心裡的某個地方。那一點又酸又痛的散開,腦子仍在左右為難的天人交戰,身體卻已經有了自主意識。侵身過去,一把揪住那個自稱姓朱的少年人。

牡丹以為我要抓他交給姑姑,掌風挾厲便向著我劈來!

她竟是為了個「外人」不顧一切的與我當眾動手,無暇細品箇中滋味,身子微微一閃便從容避開她的掌風。論起近身攻戰,牡丹並不算太擅長。

避開她的同時,亦單手揪著那少年人的胸襟,順手搡他一把,就勢一腳將他踹向牡丹的裙底。

那人也著實文弱不堪的很,身子踉蹌著便向著牡丹滾過去,姿勢是說不出的滑稽。

牡丹有些發怔,但隨之會意,忙著掀開層層疊疊的拖袂將他掩個嚴嚴實實,復抬眼看我時,她的表情多了一絲感激的意味。

我睃一眼周遭姐妹,見她們的神情都有些錯愕詫異,只是姑姑的氣息已經越加貼近,再也無時間讓細細感受這些表情都帶了什麼含義在當中。

姑姑縱然極度敏銳,但這個少年人顯然沒什麼法力,氣息微弱。不然我們一眾姐妹也不可能由著他接近到了這個地步才發覺。

牡丹以元香來護,應該可以混過去。若這般再混不過去,也只能怪他命薄了。

姑姑一向討厭「外人」,將他們說成洪水猛獸一般。彷彿「外人」入侵,就會給萬花林帶來滅頂之災。而實際上,她最為討厭的,其實是特定的一群。確切來說,是特指男人。而這個『外人』,恰具備了姑姑厭煩的所有條件,一旦被發覺,下場一定很凄慘!

姑姑一向在萬花林說一不二,她厭憎什麼,我們就必須跟她一樣也厭憎了去。

好比以前竹林小築里有間很大的書樓,那裡有許藏卷書籍。明明最初是姑姑教我們如何學習識字念書,讓我們閱讀並知世事,甚至還曾誇我們聰慧好學。

牡丹最愛那些書籍,那段日子在我看來,無非也是修鍊當中的一個環節罷了。但是牡丹卻流連沉醉,在書樓里呆著的時間遠遠超過任何一個修鍊場。

直至有一日,牡丹問姑姑,這些書是從何而來,是何人所撰?而書中所言諸事,畫中所繪諸景,為何在萬花林見不著?書中所敘之人,是否是真人真事?那些纏綿悱惻,是否世間真存?

姑姑聞之而大怒,立刻聰慧好學變成了愚昧妄思,當即便將我們皆轟了去。更將那裡大半的書都付之一炬。

姑姑說這裡是仙境,而我們是仙人。仙人無需問塵寰,而那世間種種,皆不過只是虛惘夢幻。

她說世人皆惡,而男人更甚。世間男子,皆是虛偽狡惡之徒,比之任何怪物猛獸都要惡毒百倍。怪物只會汲精吸髓讓人殞命,而男人則會誑騙情意讓人生死不能更加痛苦百倍。

從此之後,再無人敢言及書中故事,更不敢再隨便議論外界種種。不過也從那次以後,姐妹們的心思,再不願輕易流露出來半分。對著我,對著姑姑,皆是一樣。在她們眼中,自我當了繼承人之後。姑姑與我,即是一體。

高階之上,姑姑宛若天上的燦陽徐徐降臨,她身後環著烈日圖騰光圈,那是至強功法的象徵。她著艷藍滿繡的錦衣,寬展的袖口與拖拽的長裾無不散發出灼烈的氣息。手中握著短柄的金仗,高高的雲髻之下的面龐,永遠是威嚴而孤清。

她身後是肅立的女兵,身側是她的忠僕金甲羽。他是姑姑唯一允許在萬花林出入的男子。

眾人已經自動自發的分列而立,我忙著走向隊首,率領眾人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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