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伏牛鄉副鄉長田雨得推著渾身吱呀亂響的破車沿著盤山的四級土石公路爬上那個二里多長的漫坡,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把車子一撒手,自己歪斜在路旁的一塊大青石上,對著夾在山巔松柏枝杈中如血的夕陽發著一陣呆。再朝西行走兩三百米,向北拐過便可看見菩提寺初級中學破敗的校園了。每次爬這個漫坡,騎也不是,推也不是,總是苦不堪言。痔瘡使他對盤山路視若上刀山下火海,騎車上來總是弄得鮮血長淌。今天,他必須趕到初級中學作些布置,設法多弄到一兩萬塊錢,然後和范光明校長做個交易,把要來的多出平均數的錢交給他,拿到伏牛五凹小學救急。抓教育的副鄉長真不是人當的呀!

正倚著大青石嘆息,看見後面正有一輛架子車在四個人的推拉下緩慢向上爬來。估摸著車子不至於因突然停車下滑了,田雨得忍不住挪動雙腿,站在路中間罵了一聲:「范光明你個狗日的,到鄉里拉貨咋不朝我那裡蹦個腳尖,害得我走了三四里冤枉路,把痔瘡也弄犯了。」范光明停住車子,連連賠著不是:「鄉頭,實在對不住,弄得你又發生了流血事件。磨了六七天嘴皮子,昨天你才摳了八百塊,想著今天沒啥事,去你那裡點卯又怕你反悔了要走這八百塊錢。」三個老師也都給田雨得賠著笑臉。田副鄉長有痔瘡,就給學校交代:凡有老師到鄉政府所在的土街上辦事,一定要去問問有沒有新動向。田雨得緊皺著眉頭,很痛苦的樣子說:「算毬了,我把媳婦給你送進房,你還要我這個媒人干毬!你買這些石灰雨氈幹啥?房子還真漏了?」范光明笑道:「我哪裡敢詐你的錢喲!前兩天下雨,學生宿舍漏了十幾處,沒法睡了。夏天還好點,如今剛開春,已經凍病七八個了。」田雨得狡黠地看了范光明一眼,「真的?我得去看看。不過,你得拉上我。這可不算以權謀私,仗勢欺人,我這是為你們學校流的血。」范光明說道:「應該,應該。還不快扶鄉頭上車。」田雨得坐在雨氈上,「人家周文王拉姜子牙八百步,姜子牙保周朝八百年。你今天拉我一米,我付你十塊錢,合算不合算?你說。」范光明素知田雨得為人,喜抖包袱,心裡算了一下,說道:「兩里多,我只求你給一萬元,可別反悔。頭兒,你又從哪兒弄的錢?」田雨得說:「暫時保密,開車。」

五個人在一溜八間草房前停了下來。已經下了課,幾十個學生和老師慢慢朝這裡圍過來。田雨得下了車,夾著勾子在外面看了幾間房,摸摸一塊爛了幾條縫的窗玻璃,朝後面退了退,站在那裡眯著眼睛看這一排學生宿舍。范光明和眾師生都屏著呼吸,靜等田副鄉長訓話。只見田雨得從石灰堆旁抄起一把鐵杴,走到房子前,掄起來砸碎了兩三塊窗玻璃。沒等師生反應過來,他又沿著牆根,挑揀著砸了起來。范光明衝過去,從後面把田雨得死死抱住,央求道:「有錯誤你批評嘛,你只管批評嘛!」田雨得扔下鐵杴,「你放開!」轉身說道:「你咋錯了?伏牛鄉有你范光明當中學校長,是全鄉幾萬人的福分!我爺爺解放前當中學教師,一月薪水能買五千斤大米,除了教書,他啥事都不管不問。你這個當校長的,撅著屁股為孩子們拉石灰修房,有啥錯。你愣著幹啥?快叫學生把玻璃碴子揀乾淨,找點舊報紙把窗戶糊上。沒舊報紙,把新報紙上灑點髒水,用火烤乾了再糊,省得看出來是才糊上的。」

幾百師生不知大鄉長搞的什麼名堂,大部分呆若木雞地站著看。范光明吩咐學生們去揀玻璃、找報紙糊窗戶。田雨得看了看房坡,突然喊了一聲:「給我找根長竹竿來。」幾個平素調皮搗蛋的學生很快找來了四五根長竹竿。田雨得接過一根,笑著說:「好吧,學著我的辦法干。」說罷,拿起竹竿就去捅房坡上的草,幾個學生跟著捅了起來。捅了一會兒,田雨得停下來說:「去,進屋看看,有幾個地方漏了天。」幾個搗蛋鬼忙不迭地衝進屋子,不一會兒,腦袋從沒了玻璃的空窗戶格里探出來了。「五個。」

「六個。」

「不是六個是七個。」

田雨得滿意地笑笑,看著范光明說:「還用我再動手嗎?另外兩個宿舍,也給我照著這樣干。後坡就算了,前兩天刮的西南風嘛。走,到屋裡看看。」進去一看,這是一個女生宿舍,田雨得摸摸幾床潮濕的被褥,三角眼一轉,又說道:「給我端盆水進來。」

田雨得接過臉盆,照著露天處對著的床被灑了起來。范光明生氣地說道:「你讓學生今晚怎麼睡!」田雨得扔下臉盆說道:「先讓她們同榻睡幾晚,過了明晚,把被褥拆洗一下不就行了。走,出去給大家漏個底。」

田雨得走出宿舍,走到一塊石板上,卡腰腆肚講道:「明天,縣委李副書記、縣政府龐副縣長,還有教委、宣傳部、財政局的領導,帶著三十萬元要到八個初中進行現場辦公,解決這幾個學校的困難,你們學校是第二站。咱們鄉是個山邊邊上的窮鄉,這個學辦得艱難,讓你們在這種惡劣的環境里教書學習,鄉里領導看在眼裡急在心上,感到很對不起你們。你們看看,這半個籃球場,籃板還在牆上掛著,看著揪心呢!」真說得鼻尖有點酸,像是又不願在一張張稚嫩的臉面前真掉下眼淚,擤了一把鼻涕,換了一副腔調說:「要改變你們的學習條件,只能依靠縣裡不是?我這個管教育的副鄉長,沒啥能耐,和明天要來的縣領導不是什麼好朋友,替你們說不上話。想來想去,想了這個餿主意,砸了你們的玻璃,搗了你們的房子,淋濕了你們的被褥,目的呢,不過是想多為你們要幾個錢。這個賬好算,你們學校是第二站,這筆錢最少還有二十多萬,縣領導看看你們宿舍,說不定就能多給你們學校三兩萬。能不能感動縣上的領導,我不敢保證,說不定我今天白砸了。這裡求你們幫忙隱瞞一下今天這件事的真相,要是明天你們得的錢沒有超過平均數,你們可以到縣裡告我弄虛作假。讓你這些娃娃學著說謊,我這心裡難受呀……」最終還是流下了眼淚。范光明也聽得鼻尖發酸,大聲說道:「都別站著了,趕緊拿碗排隊吃飯去。各班班主任今天晚自習給同學布置一下,明天該怎麼說話。」

范光明要留田雨得吃飯,田雨得擺擺手說:「誰稀罕吃雞巴你家的晚飯,和我家一毬樣,一根大蔥兩蒸饃一碗玉米糊糊,最多添個鹹鴨蛋。我得趕緊回去吃幾顆痔瘡寧栓,明天免不了要喝頓酒,別喝得下面大出血了。」范光明開玩笑道:「上次我老婆刮孩子,醫生開了益母草燉蛋的方子,你吃著試試,止血。今天你可讓我長了不少見識,你在伏牛鄉,我絕對不想著跳槽。」

田雨得在校門口停住腳步,古怪地笑了兩聲,「你先別謝我,也別表這種忠心。你以為我只是為你考慮呀?你呀,做事太實,我怕你弄不好連兩萬塊也留不下來,這才冒著生命危險上來找你。」范光明感激道:「是這話,不是你這一點撥,我還真不敢保證能要來個平均數。」田雨得當即說:「這可是你自己承認的。我保你三萬七千五的底,多出的部分歸我。你再想點別的招兒,我估摸著能給五萬。我拿一萬二千五。你知道五凹小學的危房吧,不重蓋今年雨季准出事。那女校長前兩天將我一軍,寫了個報告交到鄉里,說如果春上不蓋房,夏天下雨砸了學生由鄉里負責。有這一萬二千五,五凹那邊就有個交待了。」范光明心裡多少有點不舒服,感到被田雨得裝進去了,卻又能理解田雨得的苦衷,嘆口氣說道:「和你鬥心眼,我哪裡是個兒!只要你保證給三萬七千五,多的歸你我沒話說。反正錢要過你的手,你只給兩萬,我還能告你不成?」田雨得嘿嘿笑著:「錢要過我的手,我還用得著費雞巴這個勁!再給你漏個底:明天財政局帶著現金支票來,專款專用,我想雁過拔毛也不中啊。你說過的話可不能不作數!」范光明氣得罵道:「你狗日的耍我!還是老同學呢!我的話當然算話,我可不敢得罪你這個大鄉長。」田雨得抬腿上了車,扭頭說一句:「都是錢這個王八蛋逼的。」一個黑點漸漸融進了暮靄里。

范光明端著半碗稀飯,手指旮旯里夾著個白蒸饃,右手拎一把小兒手腕粗的大蔥,沿著教師宿舍一路咔嚓、一路吸溜、一路咀嚼、一路吞咽、一路吆喝著:「到我屋開個會,到我屋裡開個會。」折回自己家門,把飯碗朝飯桌上一撂,抹抹嘴巴,打出一個響亮的飽嗝,十幾個教師魚貫進了屋,坐的坐、站的站、靜的靜、鬧的鬧,把兩間房撐個滿滿的。范光明看看七個年輕男老師,三個年輕女老師,一個半老徐娘女老師和一個退休後回來發揮餘熱的男老師,咳一口痰吐了說:「職稱和升學率掛鉤,調進縣城重點初中與知名度掛鉤,房子、設施與錢掛鉤,這我就不說了。誰有門子調走,我把紅燈砸了放人。還在這口大鍋攪勺子,有關口咱還要齊了心過。明天縣領導帶著現金支票現場辦公,剜到手裡就能下鍋煮。不知誰主貴,讓咱們攤上第二站,錢還留著大頭在。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叫大家來,一起想個辦法,把這筆錢留多一些。」一片唏噓聲過後,有人在黑影里說:「校頭,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吧?帶著支票辦公,沒聽說過,別叫人蒙了啊。」有人附和:「是啊,截留的不是要喝西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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