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申玉豹和三妞的戀愛開始於一個大雪紛飛的黃昏。

劉清松到龍泉燒起的第一把火,促使以農民企業家身份名噪龍泉的申玉豹第一次走進了龍泉縣城最豪華的娛樂場所好問酒吧。曾經是建築系高材生的劉清松,在地委組織部這樣的要害部門行走近十年,從一般職員熬到副部長,自然知道揚長避短的為官常識,來龍泉後,他自然要選擇城鄉建築作為自己的主攻目標。李金堂難斗,這在整個柳城地區的政界,已不是什麼秘密。劉清松選擇龍泉作為自己政治生涯中的一個跳板,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作為地委組織部副部長,他對龍泉的幹部情況並不陌生,也深知改變龍泉政界李金堂家天下的格局非一日之功。行署秦江專員和李金堂在龍泉共事多年,曾是識李金堂的伯樂,又曾受過李金堂讓賢之情,其間牢不可破的友誼,也為柳城官場人物所熟知。「四清」前一年,省委段書記有意栽培李金堂,提出要從龍泉選一人升任柳城地委副書記。當時的遲專員傾向選拔更年輕的李金堂,風聲傳出後,龍泉一片議論,都在觀望李金堂這回會不會把恩人的肩膀當台階踩上去,爬上更高的樓層。大家都知道,秦江已在龍泉縣縣長的職位上呆了十三年,如這次被後進李金堂超出,也就標誌著秦江的政治生命將在龍泉划上句號了。正在這個節骨眼上,李金堂走出了誰也想不到的一步棋,去找了省委段書記和行署遲專員,竭力舉薦秦江到柳城任職。在李金堂看來,吃政治這碗飯,需要親兄弟一樣的人幫襯,這飯碗才能由瓷換銀,由銀換金,如果只看一時,踩了恩人的肩膀爬上去,前面就會變成一片荊棘了。這時,李金堂內心裡還真沒把地區這個台階放在眼裡,他認為生在一個朝氣蓬勃的新朝代的幼年,只要有好的政績,加上好的口碑,再完成朝中有人的準備工作,平步青雲只是早晚的事。如果不是兩年後的一場鋪天蓋地的政治風暴,事後的結局會印證李金堂的讓賢是退一步進三步的明智之舉。「文革」前一年,H省的政界要員都知道段書記已準備把省委組織部長的位置留給一個叫李金堂的年輕人,原因很簡單:把自己這代人提腦袋打下的江山交給像李金堂這樣的人,九泉之下也可睡得安穩。這一切可能,都因為「文革」開始三個月後段書記的自殺不再存在了。經過時間的過濾,這段秘史就在柳城政界演化成了一則李金堂讓賢的傳說,繼而又成了地委變動龍泉縣級領導的參照物和晴雨表。

劉清松來龍泉前,也曾認真溫習了這段歷史。不過,因為時間的介入,讓他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李金堂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幾十年不離開龍泉,很可能是他潛意識裡狹隘的農民意識在作怪。因此,他就獲得了幾多自信。他認為,對付李金堂這樣的人,只要不動人事這根敏感的弦,就彈不出仇恨的音符。這樣,在劉清松上任的最初幾個月里,龍泉縣、鄉、村三級官員竟沒有一人因為新到書記升遷或降職,以至於劉清松獲得了「肉頭」的綽號。劉清松的忍耐很有效果,當他提出由龐秋雁出任龍泉主管城建、外貿、教育的副縣長時,竟沒一人反對。在劉清松揚長避短的計畫里,只用一個龐秋雁就足夠了,因為他自信只要在城建這一方面有所建樹,這次鍍金就功德圓滿了。有一個抓城建的副縣長,這個計畫就能不動聲色地運轉起來。

這年初秋,劉清松做好充分準備後,決定燒第一把火——改造橫貫縣城東西的主大街,把原先長兩里寬二十幾米的新華大街和長兩里寬十幾米的雪松巷,改造成寬五十米長二點五公里的大街。這個方案當然是由龐秋雁做好後提交縣委常委討論。李金堂看到這份報告,心裡多多少少生出一點踏實感。一個總是沉默著不出手的對手,要比一上場就哇哇亂叫打出讓人眼花繚亂花拳繡腿的對手難對付得多。這個劉清松憋了半年,踢的第一腳,竟是改建一條路,這讓李金堂感到意外。修路是大好事,如果財政有這筆錢,誰都會想得到,關鍵是財政沒這筆錢。李金堂對著報告看著,心裡甚至對劉清松生出了些許同情。作為一名職業縣級政治家,他一眼就看出劉清松是選了一道難題,當即在報告上批道:「這是全城人民盼望已久的好事,各方面應大力支持,財政支出問題應優先考慮。」轉念一想:劉清松來龍泉毫無建樹,何不藉此對他以示親近呢?又接著寫道:「經費問題是否可用其它辦法籌措解決,請劉書記定。建議改建後的大街稱青松路,因全國各地用中山、新華太多。妥否,也請劉書記酌。」

劉清松等的就是這個話,當即在報告上批道:「同意李副書記意見。因縣裡財政困難,無力支付這筆錢,修路所需資金,建議用這種辦法籌集:向全縣鄉村公開出售部分城鎮市民戶口,每個戶口賣一萬元,能賣五百個戶口,便可望修成此路。這樣做有三個好處,第一,探索出建造公共福利設施的新路子,符合改革開放的大政方針;第二,吸引全縣商賈雲集縣城,可望由此探索出一條商品化的道路;第三,可以以此探索一條縮小城鄉差別的新途徑。」

劉清松早用這幾個月時間得出龍泉個人富集體窮的結論,對賣戶口成竹在胸。縣委其他常委一看李金堂主張這麼辦,都表示可以一試。於是,一個公開賣城市戶口的方案便開始草擬了。

這個消息很快傳遍了龍泉城鄉,至少有上萬人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自秦商鞅發明了戶口制,兩千年來時廢時用,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個制度已十分完善了。多少年來,邁上這個階梯,只能走招工、提干、上大學這三條狹窄的小道,熄滅了多少人的夢想。如今又多了一條用錢開通的甬道,又有一群人為之狂熱起來。

申玉豹就是其中的一個。

作為一名小縣的百萬富翁,近些年來,申玉豹已獲得了許多榮譽。同時,他也收穫了由於這些光榮派生出來的讓他難堪的隱衷。開始的幾年,人們稱他是農民企業家,他會打心眼裡得意,如今聽到這個稱謂,他就會覺著十分刺耳,十分不受用。他漸漸明白便是企業家也是有等級的這個道理,因此就嘗試著摘掉頭上「農民」這頂帽子。李金堂幫他平息了吳玉芳引出的風波後,申玉豹開始了行動。

他像英雄一樣從拘留所凱旋的第三天,就把一份入黨申請書遞到了申家營所在的涼水井村支部。涼水井的村支書賀天勝一看申玉豹要入黨,當天就騎車去了石佛寺鎮,把申玉豹的入黨申請書交給了他父親、石佛寺鎮黨委書記賀興壯。賀興壯當年助李金堂打垮了林苟生,穩住了李金堂在縣裡的地位,第三年就變成了國家幹部。李金堂第一次下野時,賀興壯沒落井下石,讓鄭黨干免了職。李金堂第一次復出,就把賀興壯提成了石佛寺公社革委會副主任。李金堂第二次去幹校,賀興壯也跟著倒了霉。李金堂第二次復出,又把賀興壯提成了石佛寺鎮黨委書記。飲水思源,賀興壯作為龍泉的一方諸侯,自然是李金堂的心腹。賀興壯像是要考考兒子在政治上是否已經徹底成熟了,看了申請書後說:「玉豹要入黨,你的意見該怎麼辦?」

賀天勝答道:「這恐怕得問問李副書記。李叔不叫他入,好辦,搪塞他兩句就中。要是叫他入,還有點作難。玉豹人緣差,這回他老婆又死個不明不白,節骨眼上硬把他弄進來,怕不合適。」賀興壯滿意地點點頭,又問道:「你看李副書記會不會叫他入?」賀天勝苦笑道:「就是認定李叔讓他入,我不知該咋辦,才來問爹討個主意。這入黨,要當場舉手表決,不像無記名投票,沒法做手腳。弄不好,李叔怪罪下來可不美氣。」賀興壯冷笑著不說話。賀天勝看得心裡直發毛,問道:「爹,你笑啥?」賀興壯道:「笑你沒長進!這件事你李叔只會敲破鑼,不過他會敲到點子上。」賀天勝驚詫道:「咋會哩!涼水井誰不知道申玉豹能有今天,全仰仗著李副書記。這次人命關天的大事,要不是李副書記幫他頂下來,他有點爛錢還不等於是紙。雖說如今也可以拿錢買這買那,可買人命不中。李叔在這難事上敢救玉豹,還能不讓他入黨?」

賀興壯有心讓兒子長見識,拿起電話說:「你把電話打過去,看李副書記啥態度?」賀天勝對著話筒說了這事,又聽了好半天,放下電話直搖頭,「怪事,怪事。爹,你咋就知道李叔不同意哩?」賀興壯得意地笑笑,「你先說說你李叔咋說的。」賀天勝說:「他聽了,大半天不開腔,我當他要說多少話哩,他說個知道了,又不說了,最後又加一句,說玉豹是一個方面的標兵,留在黨外作用更大些。我弄不懂,咋進了黨內作用就小了哩?」賀興壯道:「這話回得有水平!玉豹要是問你,你也這樣說。你們村的其他幾個富戶不都是黨員了嗎?留個玉豹在黨外,證明你這個支書全面。」賀天勝撓撓頭,「我這還是猜不透。」賀興壯臉黑了,「今天你要把這個能學了!這為官,就好比當前窩後窩一群娃的娘,一碗水要端平了,親子養子一樣看,才是個好官。都是黨員成了萬元戶,不扶持其他人,人家就罵你是個偏心的後娘。」賀天勝恍然大悟道:「妙,妙!都成清一色,這年終總結就不好寫了。李叔到底是高人,原來是留個申玉豹在黨外掙個好後娘的名聲哇!」

賀興壯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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