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歐陽洪梅在屋裡答應一聲,匆忙束了睡衣的腰帶,趿著紅色真絲繡花棉拖鞋,拉開日本式隱形房門,衝進院子里初春的寒冷里。緊跑兩步,她扶著院子里的一棵香椿樹站住了,懷著少女初會戀人時的忐忑,在清淡的月光里急匆匆看了兩眼自己的裝束,登時羞得渾身燥熱,顫著聲音喊一聲,「請稍等,」折身返回房間。

穿著睡衣接待白劍太不成話。這時候,歐陽洪梅認定院子外面的人就是那個在記憶的匣子里沉睡了十幾年的白劍。她打開衣櫃,先拿了襯衣襯褲穿上,套了毛衣毛褲,面對七八件各種顏色的外套猶豫起來。是穿淡雅的雪青,是穿成熟的純黑,是穿純凈的潔白,還是穿青春的火紅?她拿不定主意。受一種神秘力量的驅使,她先套上了火狐一樣艷麗的紅外套。對著穿衣鏡一看,她又毫不猶豫地脫了下來。難道真的能回到十八歲嗎?他能理解十幾年前那次見面對我的重要嗎?我已經在他面前表現夠了神經質,再穿這件紅外套,不成了神經病了嗎?歐陽洪梅拿起雪白的晚禮服西裝套裙,目光黯然起來。在他面前把自己打扮得這樣純凈,無非是自欺欺人。

這一番折騰,歐陽洪梅平靜了許多。最後,她選擇了那套雪青色的羽絨衣套在身上。再次走進院子,歐陽洪梅走得沉穩安靜。拉開門閂的一瞬間,歐陽洪梅腦子裡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今晚要不要談點個人隱私?

門外是歐陽洪梅熟悉的那個偉岸的身軀。這個熟悉完全離開了歐陽洪梅的期待,她不由得僵住了,禁不住顫出一個疑問:「是你?」

李金堂沒有回答,完成邁門檻、關門、閂門一系列熟練的動作後,伸出一隻大手搭在歐陽洪梅的肩上,關切地說:「院里太冷,你穿得太少了。」歐陽洪梅身子一顫,立在原地沒動。李金堂看著有點異樣的女人,輕輕說道:「你不高興我來?你看,這個月已經沒月亮了。」歐陽洪梅感到一股模模糊糊的溫熱開始在全身瀰漫了,身子朝前一靠,伏在李金堂的胸前吃吃一笑,「能不高興?高興你這樣個人也能壞了規矩。」心裡卻在想:這就是我的命嗎?我真的要這麼反常地度過一生嗎?我為什麼就想不明白?

歐陽洪梅回想起來,自己從少年時的幾多往事,都無法從正史的鑿鑿墨痕里找出依稀相似的參照。她的經歷遊離在正史所描繪的大河之外,每當那滾滾洪流奔騰而來,總是在離她很近的地方為她留下一片可以獨處的清靜。她就在這片清靜里按照上帝的意志靜悄悄地長著。母親自殺了。直到現在,歐陽洪梅一直認為母親死於對即將來臨的紅色風暴的畏懼。至於母親畏懼些什麼,歐陽洪梅從來也沒有追問過,似乎是覺著沒有追問的必要。第一次被遊離就產生在母親死後不久。學校停課鬧革命,沒有人追究她是大資本家歐陽恭良的孫女這件事。她照樣參加了一中的紅衛兵組織,照樣能贏得同學或叫派友的喜愛和擁戴,甚至可以同時參加兩三個派別,也沒人把她當作多重間諜而另眼相待。古堡一場武鬥,歐陽洪梅目睹了整個過程,腦海里深深印下了幾個鮮血迸飛的瞬間。這之後,歐陽洪梅誰也沒打招呼,自動退出了紅衛兵組織,獨自在家看點閑書,也無人前來追查。就這麼動蕩了一年。第二次遊離發生在高三那一年。一次,原來是母親的丫環的胡眉來城裡看望歐陽洪梅,當天住下沒走,說是要和小姐作伴,一伴就伴了三年。其間,也沒有人追究胡眉曾在大資本家歐陽恭良家當丫環這件事。胡眉並沒有夾著尾巴做人,常常為給歐陽洪梅爭得利益而和人吵個面紅耳赤,最後常常得勝還朝。歐陽洪梅常遇到這種場面。有一次,胡眉因為鄰居在歐陽家門前殺雞,沒把雞毛打掃乾淨,立逼人家用掃把掃過再用清水沖一遍。那家矮胖的女主人頂撞一句:「這街道又不是你家的。」胡眉大叫:「你家年把才吃一隻雞,顯擺個啥?弄得一街腥臭還說不得了。去年下三場雪,你不就掃你家門前那屁崩的一塊地嗎?掃帚伸一胳膊你都懶。這一塊臭雞毛不是我看你個人贓俱在,問你你還不說是天上撲棱下個仙鳥在街上洗澡洗的。」一圈人都指責矮胖女人的不是,歸結到一起,不外乎一個意思:「當年歐陽先生待咱不薄呀,這一條街的飯碗哪一隻不是人家賞的。歐陽先生是在省政協副主席位置上死的,那是多大的官?歐陽老師又是為學生累死的。單說人家綠翠玉,抗美援朝捐了兩門大炮一車皮大米,戲唱得紅紫一個省,回龍泉見了誰不是笑臉一張一張笑臉的。如今老歐陽家敗得剩個孤女子,大家能抬抬手還是抬抬手幫一把。」矮胖女人連連賠不是,趕緊掃了雞毛潑了水。歐陽洪梅就在這脈脈的溫情里挨著青春的日月。

有一日,街道辦事處李大媽來到家裡,一臉慚愧對胡眉說:「洪梅姑娘下學二年了,正式工廠一次工沒招,剩下的小街辦廠,活粗錢細,我也沒上勁兒安排她。看著洪梅嬌嫩得一碰出水的,吭哧吭哧二三十天,工資也就一百二百毛的,說了你們也不願干,我也捨不得叫她干。誰知這次政策緊,凡知識青年,一律趕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尋思打聽了幾個人,說是孔明的四窪和石佛寺的太陽村兩個點好,四窪地肥,我就幫洪梅姑娘留了個四窪名額。」於是,歐陽洪梅就離開了家,去了四窪當知青。

歐陽洪梅回想起來,自己對異性的認識和體驗,根本無法從汗牛充棟的愛情故事中看出與自己相似的輪廓。打個比方說,愛情故事像這龍泉地上的河,每一條最終都斜向東南,歐陽洪梅的河藏在地下,而且不知從哪裡來也不知流到何處去。

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的美麗,而且能夠從這美麗與外部世界的交流中,感受別人的喜愛、溺愛甚至遷就帶給她的不願拿給別人分享也無法拿給別人分享的快慰。這日積月累起來的絲絲快慰,如同多雨而多風的春,為她心靈的茁壯提供了豐美的營養。風的搖曳和雨的滋潤,使她在沐浴初夏的第一縷陽光時,失去了急匆匆前去擁抱的熱情,也就使她失去了早熟的可能性。早戀的少女,多半都在人生的春天患過營養不良。初夏來臨,雨水充足、陽光溫熱,她們都貪婪地生長起來,不惜付出只能結出可憐巴巴小青果的代價。歐陽洪梅終日在成熟起來的男性目光的包圍中,仍不緊不慢地長著,企盼著有一天那個被無數個少女夢到過的白馬王子單腿跪地,親吻著她的指尖,來一通令人暈眩、顛三倒四的傾訴,而她呢,嘴上決不會輕易答應,要用層出不窮的惡作劇把這個小男子漢折磨個夠,然後再給他一個驚喜——絕望之後的驚喜。

男人們面對歐陽洪梅則是別一樣的心情。他們看這樣一個過於茁壯、過於豐美、過於讓人心旌搖蕩、沒有缺陷、清清純純的女人,多半會得出這樣的感受:「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是花,便是有刺,膽子壯了,手上老繭厚了,也敢去摘,可歐陽洪梅又似乎不是花。是霧,便是濃霧,眼力驚人,也敢闖入這迷宮迷霧的景緻中徜徉,可歐陽洪梅又似乎不是霧。要是濃雲,裡面就藏有可劈死人的雷電,要是毒氣,一嗅便可致命。於是乎,歐陽洪梅便在六十多個男知青和四窪千餘青壯男人堆里獲得了絕對的自由。高興時,她可以笑個半坡滾著鈴兒響,眉頭一皺,便可引來一聲接一聲的問候。「誰惹你了?」

「誰欺負你了?」

「你有什麼難處,只管說出來。」

「你笑一笑吧,要不我給你學聲狗叫,汪汪!」

「你想幹了就摸摸鐮刀鋤頭,不想干就到田頭地邊歇歇,采點野花。」連最愛忌妒的同性也悄聲捎來了關切的問候。「是不是哪個野小子占你便宜了?你說說,姐們兒給你出氣!」

「是不是倒霉了肚子疼?我這有葯。」歐陽洪梅根本不知政治風雲的風霜刀劍功能,一時忘了形,唱一段崔鶯鶯酬簡,唱一段王寶釧思夫,唱一段陳妙常懷春,每唱必來個滿場喝彩。最多會有那麼個好心的大叔大嬸趁人不注意的空當兒,小聲勸一句:「閨女,這四舊咱甭在大隊幹部眼皮底下唱,小心給你小鞋穿。」大隊?大隊是董天柱一手遮天。董天柱不給歐陽洪梅小鞋,誰也不敢做這雙鞋。董天柱三十齣頭,「文革」第二年批鬥死了老支書,是個狠角兒。上任第四年,他妻子死於難產,還夾死一個兒子。董天柱不管歐陽洪梅唱舊戲,多少有點私心。憋了三年,董天柱和歐陽洪梅說過這樣一番話。董天柱說:「你覺得四窪村待你咋樣?」

「挺好,地好、水好、人更好。」

「我早在縣裡掛上號了,你說我有沒有可能弄個中央委員噹噹?」

「有可能,如今什麼可能都有。」

「插隊落戶是潮流。我有頭腦,有幹勁,也讀過一些書。《艷陽天》你讀過吧?我看你就是那個焦淑紅。」

「我不能比人家焦淑紅,人家根正苗紅,我爺爺是個開明資本家。」

「這麼說你讀過了,改天你告訴我,你認為焦淑紅是嫁給蕭長春好呢?還是不嫁好。」歐陽洪梅回去把這個難題交給了六十幾個知青,懵里懵懂竟不知董天柱是在求婚。第二天一上工,男知青都爭著和董天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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