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關於東漢光武帝劉秀髮跡前後的傳說,在龍泉四處流傳。那些外人看來多少有些古怪的地名便是這些迷人傳說歇腳的驛站。從八里廟向南,沿趙河東岸行十二里,便是一個叫馬齒樹的村子。當年劉秀兵敗,棄龍泉城單騎東逃,在城東扳倒一口井解了口渴後,王莽駐柳城兵殺至,劉秀向西南落荒而去。行至一片野地,劉秀的白龍馬望著前面一個村子嘶鳴一聲,把主人掀下來再不肯向前。劉秀口乾舌燥,四肢無力,抬頭望天,只有一面像燒得赤白的銅鑼樣的太陽壓在頭頂,四周兩三里內竟無一樹,只有地上被烤得無精打採的馬齒菜點綴出一片片的紫綠。劉秀看看正在啃食零星馬齒菜的白龍馬,仰天嘆道:「馬齒菜呀馬齒菜,你為什麼不是馬齒樹?」話音剛落,只見地上的馬齒菜棵棵都瘋長起來,頃刻間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馬齒樹林。劉秀躺在馬齒樹下酣睡起來,白龍馬抬頭飽餐一頓馬齒葉後,王莽追兵又至,劉秀騎馬折向正西。穿過一個村子,劉秀已經聽見了身後追兵的叫喊聲,恰在這時,趙河像一條青龍橫亘於前,白龍馬嘶叫一聲,佇立在河岸上。劉秀聽著身後箭羽的破空聲,大叫道:「趙河呀趙河,我喝你二十年的水,你就不能幹上一會兒?」趙河果真馬上斷流,讓劉秀放馬過去,又用幾米高的洪峰擋住了追兵。於是,這一帶便留下了馬齒樹和救王灘。

龍泉縣委第一書記劉清松決定從這片充滿神奇傳說的土地上開始自己征服龍泉的第二個大的戰役。第一個戰役,劉清松選在縣城進行,他力主以賣城鎮居民戶口的方式,籌集了三百萬資金,改造了龍泉縣城的一條大街。這一戰役已經大功告成,地委和行署的年終總結上都肯定了這種做法。同時,這條大街又為劉清松贏得了第一塊口碑。

改造新村現場會是劉清松龐大計畫的關鍵一環。當初他選擇馬齒樹村作為新村試點,是看中這塊地方既厚且醇的文化背景。一個現代化的新村出現在這樣一片古老的土地上,其醒目程度可想而知。馬齒樹村是一個三千多人聚居的大村莊,近幾年靠葦編工藝品致富,據信用社提供的數據,該村每戶平均存款已達三萬元。該村村支書馬呼倫在村支書的位置上已穩坐三十年了。在龍泉幾百村支書中,馬呼倫算是一個風雲人物。劉清松決定抓馬齒樹這個點,一是因為馬呼倫在馬齒樹是鐵腕人物,可以使這個新村在預定時間內出現在龍泉的地平線上,迅速引起上級政府注意;一是因為馬呼倫幾十年來一直我行我素,和李金堂龐大的官員系統不搭界,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磨擦。正月初八清晨劉清松的桑塔納專車駛到城南門外,已有城建局、環保局、教委等單位的四五輛小轎車、吉普車和縣電視台的一輛採訪車沿路邊候在那裡。

「龐副縣長還沒到嗎?」劉清松下了車,抬腕看看錶道,「朱部長,辦公室陳主任怎麼沒來?人大和政協不知他通知到沒有?」朱新泉從車中鑽出來,伸個懶腰,「劉書記,龐副縣長在政府院里。」劉清松踢開路面上半截磚頭,說道:「我知道。龍泉這種辦事效率……」朱新泉默默地隔著鏡片看看劉清松,小心答道:「以往,龍泉大型活動,都安排在正月十六以後進行。初八就開大會,可能不習慣。」劉清松聲音高了許多,「過了臘月二十三,各個辦公室已經找不到人了,正月十六以後才恢複正常,一個年要過近一個月!」朱新泉低頭答道:「其實,毛病都是慣出來的。」

主管外貿、城建、教育的女副縣長從一輛已有破敗感的吉普車裡下來,臉上掛著十二分的不快走向劉清松和朱新泉。「你姍姍來遲呀!」劉清松用半開玩笑的口吻,指了指手錶。龐秋雁眯著一雙依舊有些水汪汪的好看的杏眼,一彎半月的經過淡妝修飾過的細眉輕挑著,冷笑出一串並無惡意的亮響,盯著劉清松,抬腳踢踢那輛嶄新的桑塔納,「你問問我那輛破吉普呀,我是什麼時候離家的,它最清楚!我最年輕,資歷最淺,又是如夫人的命,想在你縣太爺面前掙個賞錢也不行啊。這破吉普發動就用了二十分鐘,小王用手搖,還差點發生流血事件。管外貿、城建這種衙門的副縣長,恐怕全國只我一個坐吉普,還是早該報廢的吉普。我就不是朝廷命官?在柳城就聽說龍泉欺生,看來真不假!」朱新泉對縣委書記和女副縣長的密切關係並不陌生,只是想不到這種關係也可以這樣無遮無攔地不知迴避;李金堂和歐陽洪梅在公共場合一起出現,要知分寸得多。明知目睹這種事並無益處,可又無法借故走開,朱新泉只好背過身,仰臉盯著老柳樹垂下的枝條。劉清松恨恨地白了龐秋雁一眼,卻又不便發作。龐秋雁下意識地掩住了嘴。劉清松在柳城地委組織部副部長任上死了妻子,龐秋雁自稱在無愛的婚姻里泡了十年,離婚也基本成了定局,「清松已接了秋雁案」,走到一起只是個時間問題了。劉清松策劃龐秋雁來龍泉任職,一是想要一個幫手,撐出龍泉黨政兩方面有人照應的局面,一是想儘快促成龐秋雁走出家庭,成為他後半生的伴侶。可是,眼下兩人的關係著實不宜公開。龐秋雁對著朱新泉寬寬的後背瞅了大眼,向前走兩步,大咧咧地拍了朱新泉一掌:「朱部長,你們這兩個常委可要聽清楚了,待遇上是不是也能來個女士優先?劉書記是一把手,自然沒人敢虧他的,常委會上我只能指望你這個大部長替我說話了。」朱新泉接了幾縷這女人的眼風,心裡暗想:這女人也不是盞省油的燈,這兩三個媚眼可不是一日之功就能練成的,自己對今天聽到看到的,看來只能緘默了。朱新泉也很曖昧地笑了:「換輛車也能難倒你龐縣長?只要你能把外貿的涉外遺案擺平了,我第一個主張給你換輛皇冠。主管外貿的縣長,坐騎也要講個形象。」劉清松如釋重負地出口長氣,「龍泉人講個仁義,講個無功不受祿,能不能坐上皇冠,就看你在廣州的法庭上能不能追回那四百三十萬了。」朱新泉緊接道:「劉書記不是太難為龐縣長了嗎?我看能追回一半,讓麥飯石礦能重新啟動,就該給龐縣長配輛皇冠。」龐秋雁真真假假道:「配了皇冠,我敢坐嗎?清松書記坐的是桑塔納,縣委一輛皇冠是李副書記的,我哪裡敢和李副書記比,坐了皇冠劉書記你能心裡平衡?」劉清松趕緊接道:「李副書記是老領導,他坐皇冠是幾年前常委會定下的,我來後他還幾次提出和我換車呢。哎,老朱,李副書記怎麼還沒來?」朱新泉王顧左右遲疑道:「這個,這個我不清楚。這兩天我一直在電視台安排採訪的事。」看見矮胖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從一輛北京213里滾下來,揚著手喊道:「陳主任,劉書記問你李副書記今天去不去馬齒樹。」

陳遠冰挪著羅圈腿,急走幾步,腆肚梗脖子看著劉清松說:「李副書記昨晚涼著了,他讓我給他請個假,今天去不成了。」劉清松咬了幾次嘴唇,忍不住想罵幾句,咂咂嘴又問:「人大和政協那邊呢?」陳遠冰紋絲不動站著,目光盯在劉清松的胸部以下,「石主任和張主席說,馬齒樹新村剛剛規劃好,尚有一半沒修,這次現場會由縣委和政府出面就行了,他們完全聽縣委的。」劉清松終於動氣了,「你就不知道人大還有七個副主任,政協還有八個副主席!」陳遠冰仍像石雕一樣恭敬地站著,卻不再答話。龐秋雁冷冷地說道:「又不是縣委第一書記不出面,這規格就低了?這個會是去栽樹,不是摘桃子。我看該出發了,去遲了,下面又會怎樣看我們這些父母官?」劉清松黑著臉低頭鑽進桑塔納。朱新泉靈機一動,攔住龐秋雁道:「龐縣長,我跟你換換坐,感受一下你這輛老爺車,會上說話更有分量。」龐秋雁當然不願放棄和劉清松獨處的機會,回報朱新泉一個感激的眼風,上了劉清松的車。車隊出發了。

「這個朱部長倒是個知趣的人。」龐秋雁捋著冷風吹亂的頭髮,「那個陳主任死豬不怕開水燙。」劉清松等了良久道:「如今想辦成一件大事,真難。」

「改造大街他們不是承認你了嗎?」龐秋雁身子朝劉清松那邊挪了挪,「雪松巷改成青松路,馬齒村試點基本上大功告成,該到放開手腳的時候了。」劉清松側身看看龐秋雁,嘆道:「我還是低估了他,青松並不輕鬆,一旦換個說法,我就被架在火爐上邊,抽象的青松就具體成我這個人了。」龐秋雁不以為然地說:「他不過讀了幾年私塾,能看多遠?只要有看得見的政績,誰也擋不住你。誰還準備在龍泉老死呀?」四隻眼睛對視了片刻,劉清松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這需要你我好好配合。龍泉人有後勁,只用看看遍布全城那五千多幢私人住房,你就明白該怎麼幹了。這個縣自古手工業發達,如果把散在全縣人手裡的私人資金引到縣城來,你說會是一種什麼局面?」龐秋雁眼睛裡蕩漾著一層似霧非霧的東西,人到中年後能沐浴一場這種質量的情雨,還用再奢望其它嗎?柳城地區一十三縣,劉清松比其他十二個縣委書記最小的還要小五歲,又是建築系畢業的高材生,仕途已進入黃金鋪路的地段了,一個龍泉縣的土包子李金堂能擋了他的道?龐秋雁嘴裡說:「我會好好配合的,有時你簡直不用說,一個眼神我就明白的。」說著,伸出右手突然抓住了劉清松的左手,臉頰上頓時溢出一抹醉人的紅暈。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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