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古風 第八節

鐵鍋里的硝酸銨已經變成黏稠的塊狀,李金鰲知道,此時再用火烤就太危險了,他需要三個晴天,用陽光來幫助他完成最後的乾燥過程。

小鳳今天又進城了,她不顧強烈的妊娠反應,挎著滿滿一籃偷來的青苞米去賣。李金鰲購買原料的花費,全都依賴於小鳳的生意。

整日在陽光下翻曬硝酸銨,李金鰲已經不再分析他與黨組織,還有與李善朴的關係,因為,在沒有新的證據出現之前,他就算是想破頭也救不了自己。他現在需要思考的是自己的「命」,是他那刻薄的「八字」和婁天士的「命書」。

共產黨人要破除迷信,這一點他清清楚楚,然而,他更清楚的是,並不是每一位革命同志都能將迷信思想破除得乾乾淨淨,至少此刻,他的「命書」已經成了他無法逾越的障礙。為了這張倒霉的「命書」,他父親在他耳邊抱怨了二十多年,每一個字都像是烙刻在他的腦子裡。他原本對此嗤之以鼻,然而,當「命書」中的預言一步一步在他的生活中應驗,以至於真的將他推入「反噬其主」的絕境時,困惑和憤怒便讓他發狂。他當真是命中注定要「反噬其主」?在這件事情上,他已經失去了判斷力。他感覺無所適從,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走。

不對,他驚喜地發現,他其實還有一條路可走,就是證實婁天士的「命書」是徹頭徹尾的胡說八道。

婁天士的相命館氣派極大,設在法租界勸業場二樓,是個三套間。李金鰲用手指將小徒弟「師父不見生客」的話掐在喉嚨里,反手鎖上房門,推著小徒弟進了裡間的相命室。

婁天士應該有七十多歲了,卻長了張娃娃臉,滿眼天真,一口好牙。他吃驚地望著李金鰲道,我等了你兩個多月了,怎麼才來?動手殺李善朴之前應該先來問問我呀!

李金鰲被他說糊塗了。婁天士長吁短嘆道,報紙上的消息我都看了,有真有假,但你也太莽撞了,你出生時是我批的「命書」,如今遇上「坎」了,你該先找我指點迷津才對,要知道,二十塊大洋的卦資可不是白花的……

李金鰲恨道,我沒錢給你卦資,我今天只問你一件事,你在我的「命書」里批上「反噬其主」,是不是故意嚇唬人的?

婁天士請他在書桌對面坐下,揮手打發小徒弟去泡茶,然後悄聲道,二十七年前,令尊來找我,卦資之外又送給我一隻二十兩的元寶,只求我一件事,就是在批「命書」的時候,一定要讓你的命克主人的命,讓主人心生厭惡……

李金鰲的心中一下子鬆弛了下來,感覺身上所有的骨節都在咯咯作響。謝天謝地,這一切原來都是父親作的假,不管他老人家出於什麼目的,只要能知道自己並非命中注定「反噬其主」就夠了。

婁天士從身上摸出一卷鈔票,誠懇道,令尊給了我二十兩的元寶,一塊銀元七錢二厘,二十兩白銀合二十八塊銀元;國民政府的法幣發行時是一元法幣摺合一塊銀元,日本人的聯銀券發行官價是一元法幣摺合一元聯銀券,咱們既不算利息也不算通貨膨脹更不算貨幣貶值,這裡有我為你準備下的二十八元聯銀券;你在華界活動,給你法幣反倒是麻煩。

李金鰲沒有接婁天士的鈔票,起身就往外走,因為他隱隱聽到了外邊傳來的雷聲,他擔心小鳳,更擔心他那鍋「葯」。知道父親在騙他就足夠了,到底為什麼無關緊要,如今他可以放下包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然而,剛走到門口,他又回來了,將二指微叉指向婁天士的雙眼問,你告訴我,李善朴是不是也知道「命書」是假的?

婁天士睜大天真的雙眼道,那怎麼可能?「命書」當然是真的;我就算是拿了令尊的錢也不能作假,這就是我的「命」,要不我怎麼能推演出你近期會來找我,還事先準備好這些聯銀券?要知道,我在租界里只能用法幣……

這麼說,我命中注定還是要「反噬其主」?李金鰲目眥欲裂。

唉,要不怎麼說是「命」哪!我給你取「李金鰲」這個惡名,只能保證你不早夭,卻改不了你的「命」,可憐的孩子!婁天士反而憐憫地把眼閉上了。

從城裡走回郊區的瓜棚,李金鰲如同在暴雨中夢遊。

鐵鍋沒有蓋嚴,鍋里雖然進水不多,但要再次乾燥,至少得多耗費三天時間。他一腳將鐵鍋踢翻,灰白色的硝酸銨翻倒在泥水裡,顯得是那樣的醜陋。

小鳳回來了,渾身濕透,臉色發青,看到他將硝酸銨踢翻在地上,連忙搶上去收拾。他粗暴地將小鳳推倒在地上,不許她收拾。小鳳大哭道,少爺,您別著急上火,實在不行就打小鳳一頓出出氣吧,都是我不好,明天我替您炒炸藥。

他沒有打小鳳,而是不停地抽自己嘴巴。小鳳發瘋似的抱住他的胳膊,讓他打她的臉。兩個人撕扯良久,到了無奈之處,她才大叫道,老爺說了,讓您別難為自己。

老爺,哪個老爺?李金鰲感覺腦袋要爆炸。小鳳道,就是上房的老爺,他讓我對您說,殺人的事他不計較,讓您別難為自己,等想通了就回家吧。

回家?回到那個有主人,有父母的家?李善朴的要求絕不會這麼簡單。他只要回到家,便是以叛徒的身份脫離黨組織,那麼,李善朴埋藏在黨組織內部的真正叛徒便等於得到了他的掩護。

他緊捏小鳳雙肩問,你是不是一直在給李善朴做內線?小鳳哭道,他說所有人都想害您,只有他能救您。李金鰲問,你相信他嗎?小鳳道,我相信您,但他說得有道理,你們「大龍頭」要害您,他們還逼著廉大哥害您……他大叫道,那都是李善朴害的。小鳳道,我不管什麼緣由,我只管一件事,您活我就活,您死我就死。他嘆道,我怕是管不了你了,今後你只能自己顧自己。小鳳堅決道,如果這樣,那也是您讓我活我就活,您讓我死我就死,我的命就在您手裡……

唉!李金鰲認為自己已經夠固執、夠封建的了,沒想到小鳳比他還固執、還封建。也就在這一刻,他突然發現,這個一向被他輕視,卻還肯為他捨生忘死的女人,真的值得他好好疼愛。

然而,往後他該怎麼辦呢?現在所有的事情都亂了套,一切因果關係也都亂了套,還有,就是他自己的生活已經被徹底毀了。

這時,小鳳邊收拾地上的硝酸銨邊道,廉大哥讓我告訴您,他相信你……李金鰲驚叫一聲,廉鐵人還活著?小鳳道,我下午還見了,活得好好的,被關在後院,有人看守。

老天爺呀,廉鐵人只要活著,就是我清白的證據,我終於有救了。李金鰲喜極而泣。小鳳安慰他道,廉大哥說,他已經看清楚您的事,讓我告訴您一句話。

李金鰲擦乾眼淚,正色傾聽。小鳳道,廉大哥讓我轉告您,是不是叛徒不在於命,而在於行動,你的信仰、道德和品格全部存在於行動之中。

李金鰲仰天長嘆,我該如何行動?

小鳳大著膽子插了一句,救出廉大哥。

李金鰲補了一句,服從組織命令,殺死李善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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