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古風 第六節

和小鳳商量了半宿之後,李金鰲終於決定聽從小鳳的意見。小鳳的意思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咱們可以改名換姓,出去「跑海」嘛。李金鏊將小鳳的江湖言語翻譯成革命道理,便是「天津的黨組織不信任他,他可以改名換姓到其他地方參加革命」。

只是,他改名換姓一走,叛徒的罵名就會長久地留下來,這著實讓他痛苦。然而,既然要為黨組織盡忠,就不能考慮個人顏面和風險,他最終決定將黨組織內部潛藏叛徒的事寫明,通過「郵便所」交給上級。他覺得,不管上級是否採納他的意見,作為「忠諫之臣」,他算是仁至義盡了——他知道這是在給自己的畏縮找託詞,但他又實在想不出更周全的辦法。

南市的「三不管」是天津最奇妙的地方,聚集了上千的江湖藝人,拉起席棚、布幔,租幾張板凳就做生意。有的藝人什麼也沒有,用白沙在地上畫個圈,也能「平地扣餅,空手拿魚」。

李金鰲要找的「郵便所」是個「啞金」,就是不說話的卦師。通常「啞金」的攤上都有個鏡框,內寫「啞相」或「揣骨神相」,攤前藍布上寫「坐地不語,我非啞人;先寫後問,概不哄人」。而「郵便所」的這幾個字寫的卻是「坐地不語,我非啞人;若無誠心,斷子絕孫」。

借大草帽護臉,李金鰲在小攤、席棚擠成的小徑中來往走了好幾趟,沒有發現危險跡象。他要找的「郵便所」在「三不管」的西南角,此時盤腿坐在地攤上,四周圍著一圈閑人,正看他「倒寫」《勸人方》。

李金鰲知道,上級領導不會忘記任何事,他們一定記得曾交代給他的這個「郵便所」。如今「郵便所」仍在,可以說明兩件事,一是領導認定他絕不敢來,二是領導將這「郵便所」當誘餌釣他。他閃進一間說評書的席棚,坐在板凳頭上,用手揭開蘆席,便可觀察不遠處的「郵便所」。只是,他沒看到拼死拼活纏著他一起來的小鳳。

台上的先生說的是《春秋列國》中「豫讓刺趙襄子」的故事,正說到「豫讓吞炭漆身,行乞於市」。李金鰲看了看天,此時將近傍晚,再過一會兒,「三不管」的看客就該回家吃飯了,萬一出險,人少了不方便他撤離。於是,他往「打錢的」笸籮里丟下幾個銅元,出了席棚,擠進「郵便所」周圍的人群。

他們二人用動作、手勢打暗號,一來一往嚴絲合縫,「郵便所」了無痕迹地打發走前一位顧客,沖李金鰲寫下「白送手相」四個字。李金鰲伸出左手,「郵便所」在他手上倒著寫下「走投無路」,下邊的一番做作自然都是常例,妙就妙在「郵便所」居然能在眾多圍觀者的眼皮子底下完成「郵遞」。

李金鰲與「郵便所」分手時,「郵便所」的手裡多了兩角錢卦資和李金鰲給城工部領導寫的一封簡訊,而李金鰲手裡也多了一張紙條。然而,沒等他觀看紙條上的內容,便被廉鐵人一手搭在頸上,一手掐住手腕——他被「鋤奸組」拿住了。於是他連忙四下張望,擔心替他打掩護的小鳳也被抓住,但他沒看到小鳳的身影,也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們。

廉鐵人恨道,「棄保潛逃」,出賣同志,你小子罪不可赦。李金鰲道,我沒想連累哥哥你,但我也不想被上級領導冤枉。廉鐵人道,勾結漢奸特務,破壞黨組織,領導沒冤枉你。李金鰲道,我如果是叛徒,今天就不會主動聯繫上級。廉鐵人道,別以為我看不出你這招「連環計」,否則我也不會在這裡「蹲坑」,專門等你。李金鰲問,我怎樣才能向領導證明自己的清白?廉鐵人道,除非你親手殺了李善朴。李金鰲一時語塞。廉鐵人切齒道,難怪領導清查內奸時,會把你當成第一嫌疑人;我早就該看出來,你小子就算沒膽量當叛徒,也是混進黨內的「異己分子」……

廉鐵人「親熱」地拉著李金鰲,一同進了蘆莊子寶局,等他們穿過賭場從後門出來,已經是日租界了。李金鰲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便停住腳步,對廉鐵人道,我今天不能死。廉鐵人道,領導命令我,必須得把你送到宮島街交給他們。李金鰲問為什麼?廉鐵人道,前兩天因為你又犧牲了一位同志,我想他們必定是太恨你了,這次想親自動手。李金鰲問,這沒道理,往常「鋤奸」不都是當頭一槍嗎?廉鐵人道,所以我說領導這是「脫褲子放屁」嘛。

李金鰲知道,他們現在位於日租界旭街,離宮島街不遠,他如果想脫身,只有兩個辦法:一是向街上的日軍憲兵或日軍崗哨求救,但那樣做廉鐵人必死無疑;二是找個機會打倒廉鐵人,但廉鐵人是「行意拳」高手,此刻已經拿住了他的腕脈和頸項,就算是他能掙脫開,到時二人廝打起來,廉鐵人還是難免被日本兵抓住。「治一經,損一經」不是道理,他雖不想蒙冤而死,但更不能犯下「不義」的大罪,因為廉鐵人畢竟是他的義兄,立誓「同年同月同日死」;除非……

「除非」果然來了。當他們行至旭街和宮島街交口,從中原公司里走出一個挎竹籃、包頭巾的鄉下女人。那女人掀開蓋著籃子的白毛巾,從裡邊取出個白布包,輕巧地往廉鐵人臉上一抖,一股白煙泛起,廉鐵人雙手捂臉,那女人拉起李金鰲便逃——原來是葉小鳳撒石灰,救丈夫。

回到楊柳青家中,小鳳得意地問李金鰲,這可不是我纏著你,帶上我沒錯吧?李金鰲真誠地對小鳳道,謝謝你。然而,他心中卻痛苦得很,這個傻女人不知道,在他的領導看來,她第一次救他還可以算是女人無知,但今天的行為顯然是有預謀,有準備,便是「反革命」行為了。

他打開「郵便所」交給他的紙條,驗過封口和裡邊的「花押」,知道確是城工部領導的指示。領導指示道:既然你主動與上級聯繫,便有兩種可能:一、如果你確是叛徒,便是來使「連環計」,破壞黨組織,「鋤奸組」必將追你到陰曹地府;二、如果你蒙冤,組織上就命令你找出真正的叛徒,這是你的任務,但在你完成任務之前,組織上不能改變給「鋤奸組」的命令。

李金鰲在心中有些怨恨領導。這張紙條上,領導沒有解釋為什麼那麼快就對他做出判決,也沒有解釋為什麼會將他當成「內部清查」的主要嫌疑人,更沒有對他交代下一次的聯絡暗號——他與「郵便所」的聯絡暗號一次一換。

領導讓我找出叛徒洗刷自己,廉鐵人讓我殺掉李善朴證明自己,我要是有這本事,還會落到今天這地步?李金鰲不禁破口大罵,李善朴為了拖我下水,不知道布下了多少圈套,什麼時候布下的我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結果你上了李善朴的當,才搞什麼「內部清查」;沒錯,我他媽的也上了李善朴的當,自己跳進糞坑裡,還連累犧牲了好幾位同志……

這就是命啊!李金鰲像關在籠子里的狼一樣在屋裡亂轉,手上指天畫地,口中大叫大嚷,李善朴這老……你為什麼要害我?婁天士那老雜毛,你一張破紙就害了我一生;「反噬其主」,他媽的我就給你們「噬」一回看看;反正已經里外不是人了,不幹也得干;不就是把叛徒揪出來嗎?叛徒的上線是李善朴,抓住供我上學,幫我娶妻的舊主人,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不怕他不交代……

他突然發現,多年來他引以為自豪的道德鎧甲上,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

當然,李金鰲認為自己還是看清了部分真相。他發現,領導在紙條里無意間透露出這樣一條信息:此時領導對他的看法,已經不再是下命令處決他時的深惡痛絕了,這是因為,他已經逃出來五天,如果他真是叛徒,天津市的中共地下黨員怕是已經被日本憲兵和特務逮捕了二三十人——他在天津工作的時間太長了,認識的人也太多了。這也就意味著,領導的心裡很矛盾,除非,除非他們認定我這是在「放長線,釣大魚」,不出賣小嘍啰,為的是抓住大首長。

這時,小鳳怯怯地問,咱們還去「跑海」嗎?他大叫一聲,不去了,從明天起,我帶著你去當英雄,或者,他媽的沒有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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