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古風 第四節

到了新的聯絡點,李金鰲注意到,廉鐵人的臉色陰沉如鐵,魏知方拍桌子打板凳,怒罵不止。他只能放下手中的點心盒和毛衣,又從衣袋裡取出李善朴硬塞給他的火車票,拔出腰間的手槍,將這些全都放在魏知方面前,然後退到一邊,等待組織審查。

子彈還在槍膛里,保險是關著的;兩張車票的目的地是濟南;毛線衣是雞心領桃紅色;點心盒裡是祥德齋的「小八件」,中間夾著一千元聯銀券和一封李善朴為李金鰲寫的推薦信,收信人是日軍駐濟南特務機關長。

面對點心盒裡的東西,李金鰲道,李善朴對這次行動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們內部有叛徒。接著,他便對魏知方和廉鐵人複述了李善朴與他的對話。廉鐵人對照記錄,一字一句向他核對了好幾遍,這才問,我們在街上能看到你們兩個在樓上談話,你剛才說,他是想策動你叛變?李金鰲道,他是有這個意圖,被我拒絕了。廉鐵人看了一眼「小八件」和毛衣,接著問,他為什麼沒讓高莽殺掉你?李金鰲道,他很念舊,畢竟主僕多年,可能是不想那麼絕情。廉鐵人繼續問,我說的是,你拒絕了他之後,他為什麼不殺你?李金鰲又將李善朴請他去濟南幫忙的事說了一遍。廉鐵人嘆了口氣道,從推薦信上看,他可是想讓你去濟南當官呀!李金鰲斬釘截鐵道,他根本不懂我的心。

魏知方插言道,在樓上的時候,你為什麼沒殺李善朴?李金鰲道,我沒槍。魏知方怒道,你是劈掛拳名家,用你的兩隻手不止殺過一個敵人,如今殺死一個老弱的敵人很難嗎?

是啊,當時樓上只有李善朴和他兩個人,高莽在門外,他為什麼沒動手?他絕不能對組織上撒謊,於是他答道,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確實沒動手,連這種念頭也沒有。魏知方又問,你第一次刺殺李善朴時就沒帶武器,今天又錯過了當面殺他的機會,為什麼?李金鰲老實承認道,是李善朴將我教養成人,而且我是「家生子」,就是他家奴僕生的兒子,我不能「反噬其主」。

魏知方大叫,你這是狡辯。廉鐵人卻深深嘆了口氣。

第二天一早,廉鐵人給李金鰲拿來一張當天的《庸報》,上邊有昨天保善堂槍擊事件的詳細報道,標題是《共產黨刺殺大善人》。這張漢奸報紙公開了李金鰲的中共身份,污衊共產黨阻止慈善機構救濟難民——李金鰲這才想到,他將行動地點選錯了。

接著,廉鐵人和魏知方開始交叉詢問李金鰲近一年來的情況,漸漸地,話題便集中到半年前黨組織遭受的兩次破壞上來。李金鰲心中一驚,他知道,自己是從基層幹上來的,在天津的時間太長了,有意無意間認識的黨內同志太多,如果一定要牽連,天津黨組織的任何事怕是都能找到與他的「牽連」。於是他只說了一句,我要見上級領導,便將嘴閉緊,再也不回答任何問題——說得越多,便越容易敗壞自己,他從魏知方和廉鐵人厭惡的目光中發現,他們已經不再將他當作同志了。

他的閉口不談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因為證據太周全了。除了昨天他與李善朴的交談,點心盒內的大筆金錢和推薦信,再加上今天《庸報》刊登的文章,都可以被視為他叛變革命的鐵證。廉鐵人道,李善朴是個精細的間諜,在這個時候他為什麼要刊登這篇文章,你想過沒有?魏知方道,我來告訴你他的目的,他這是想替你開脫,給我們製造煙幕;由他來證實你是共產黨,這是多麼巧妙的一招呀,可惜,你自己不爭氣,破綻太多。廉鐵人道,這次天津黨組織之所以反常地接受軍統特務的請求,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借著刺殺李善朴的機會,找出他控制的那個狡猾的「內奸」;但我萬萬沒想到……

原來這是一次「內部清查」行動啊!李金鰲恍然大悟,同時他也發現,所有指證他叛變革命的證據,全都是由李善樸直接或間接提供的。李善朴一定是在保護某個人,在他被處決之後,真正的叛徒便能繼續潛伏在黨組織內部。這對天津的黨組織實在太危險了,想到此處,他大喝一聲,我要見上級。然而,他已經沒有機會了。當晚,上級領導的指示傳來,「將叛徒李金鰲就地處決」。

廉鐵人弄了一包蠶豆和一瓶燒酒給他送行。他道,別再提見上級的事了,不可能的;咱們盟兄弟喝一碗酒,等一會兒有人送你上路;別怕,不為難你。

李金鰲卻道,你記得我爹為什麼給我取名叫「李金鰲」嗎?同樣過來給他送行的魏知方接過話頭道:「李金鰲二次折腿。」李金鰲笑道,對呀!我爹恨我「八字」不好,說是給我取個惡人的名字,好以毒攻毒。

魏知方就著李金鰲的酒碗喝了一口,丟一顆鐵蠶豆到嘴裡,含混道,「李金鰲」是天津衛「上角」的大混混兒,年輕時「開逛」,硬要在賭場拿一份,被看場子的打斷雙腿。開賭場的老混混兒看他不是池中物,怕久後難制,便買通骨科大夫,將他的傷腿故意接錯。混混兒「開逛」,憑的是腳力,見雙腿殘了,「李金鰲」找到那位骨科大夫,問明情由,他便將腿架在門檻上,親手用搗葯的銅缽將兩條腿砸斷重接。從此,「李金鰲」憑藉二次折腿得享大名,包占怡和斗店腳行幾十年……

廉鐵人嘆了口氣,感傷地對魏知方道,要說這「李金鰲」跟咱們還真有些瓜葛,民國二十二年,天津衛的混混兒給老混混兒「李金鰲」出大殯那天,正是你介紹他入黨那天;還記得嗎,我是監誓人……

李金鰲知道,他們三人閑扯這些舊事,無非是排遣心中鬱悶,等候組織上派來的行刑之人。第一次行動失敗後,是廉鐵人替他做的擔保,他才能有機會二次行動,所以,他相信「義兄」廉鐵人心裡一定非常難過,既為他,也為自己。而魏知方是他的入黨介紹人,他現在成了叛徒,魏知方也脫不了干係。

李金鰲突然發現,卻原來,此刻是兩個斷送了前程的革命者,正在為一個死人送行。於是他心中一凜,便道,我爹恨我不死,給我取了這麼個倒霉名字,說不得,我也該沾這老混混兒一次光,耍一回光棍……廉鐵人驚問,你小子還想「二次叛變」不成?

李金鰲道,臨死之前,你們得讓我見見小鳳,我知道她也在這裡。

他知道自己活不過今晚,但他必須得將真正的叛徒仍然隱藏在組織內部的消息送出去。眼前這兩個榆木腦袋是不能指望了,但他還記得三個月前中共北方局城工部留給他的一個特別「郵便所」,他要讓小鳳替他將這個消息投遞到「郵便所」里。只要能抓住真正的叛徒,他雖死猶榮。他想,這應該算是他對黨組織最後一次盡忠,為革命理想最後一次儘力,同時,也算是為眼前這兩個被他牽連的倒霉蛋保留一點繼續革命的本錢。

廉鐵人問魏知方,隔壁埋人的坑挖好了嗎?魏知方答,剛才把鐵鍬弄斷了,他們出去找新的了。廉鐵人出去了一趟,回來後兩個人對望一眼,魏知方對李金鰲道,你的名字取得確實不好,記得嗎,今天正是那個老混混兒的忌日。往後我年年給你「送寒衣」,你就安心走吧。廉鐵人對李金鰲道,領導命令我們立刻去一趟英租界,哥哥我就不送你了;辦事的人剛到,我跟他們談妥了,雞叫三遍,他們送你上路。

魏知方對廉鐵人半開玩笑道,你這可是「徇私枉法」呀。廉鐵人道,我不能讓我義弟就這麼走,只好拜託你,明天早上再跟領導彙報吧。魏知方笑道,咱們兩個人拴在一根繩上,還是你來「告」我吧,你是上級,活動活動,早幾天把我弄出來,我也好繼續工作。廉鐵人感嘆道,那就委屈你了,承情之至。魏知方正色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他們倆走到門口,廉鐵人回過頭來對李金鰲道,你今天晚上最好給自己留下個兒子,我替你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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