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古風 第三節

像這種造成人員犧牲的行動,黨組織一定要派人調查的。魏知方從城工部接來經驗豐富的廉鐵人,當即表示,為了公正,必須得先從他身上查起。廉鐵人在與大家的見面會上,開口第一件事,便是公開他與李金鰲的「盟兄弟」關係,並且拿出結拜時交換的「全帖」給大家看。他說,在座的如果有一位同志懷疑我的公正,我立刻就走。沒有人想讓他離開,每一個人都急於證明自己的清白,因為,這位以嚴厲著稱的調查員所做的結論,以往從未受到過任何質疑。

這次調查進行了兩天兩夜,廉鐵人得出的結論是,參加行動的人員並沒有可疑之處。他唯一提出的質疑是:李金鰲行動時沒帶武器,而且行動之前他便對同伴聲明,決不會親手刺殺李善朴。不過,因為他太熟悉李金鰲和李善朴的關係了,便又替李金鰲向上級領導作了解釋,說這是李金鰲頭腦中殘存的封建思想作怪,絕非故意推卸責任。為了挽救李金鰲,他還和魏知方一起建議領導讓李金鰲戴罪立功,再給他一次機會證明自己是一位忠誠的革命戰士。

第二次刺殺行動布置得很周密,李金鰲將全部身心都撲在對行動的策划上,即使他父親在《庸報》上刊出與他斷絕父子關係的啟事,也沒有影響他的工作——他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朝著父親居住的方向叩了幾個響頭,大哭一場而已。

這次行動的地點是保善堂。今年八月海河上游狂降暴雨,河水衝破天津的幾處堤壩,百分之六十的市區被洪水浸泡了一個月。難民擠滿了「華界」幾處有限的高地,疫病橫行,日本軍隊實行嚴厲的封鎖、燒毀疫病人家的政策,一時間,天津的日軍佔領區變成了人間地獄。

為了救民眾於水火,天津各界拼盡全力,慈善機構全都夜以繼日地工作。在這次大水災中,保善堂以施藥的善舉聞名全市,他們每天從早上開始,在保善堂門前施捨供兩千人服用的藿香正氣水,災民們排隊領取,每人當場喝下一小勺。對於病重的災民,他們每天還定量派送紫金錠或諸葛行軍散。

李善朴每周至少兩次親臨施藥現場,對葯料的質量要求極為嚴格。李金鰲設計的行動方案是:李善朴視察施藥現場之後,多半會回到保善堂與各位董事議事,保護他的警察也會散去,在這個時候,他們便有機會接近李善朴。

這次行動由魏知方和廉鐵人共同監督,廉鐵人對李金鰲沉重地說,哥哥在領導面前替你擔下了血海般的干係,你要仔細了。然而,李金鰲的這次行動又失敗了,而且是被李善朴玩弄於股掌之上。

其實,這次行動剛開始便錯了。原計畫是等李善朴回到保善堂院內之後,由一位擔任策應的同志鳴槍攪亂恐慌的難民,然後李金鰲趁亂帶領兩位同志潛入保善堂。讓李金鰲沒想到的是,這天李善朴剛剛出現在施藥現場,李金鰲便被高莽用九節鞭鎖住了脖子,並且高聲對難民叫喊,說他要絞死這個背棄主子的惡奴。李善朴喝住了高莽,讓他將李金鰲帶到保善堂樓上,然後對他進行了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

保善堂位於河北大經路,本是袁世凱老宅的偏院,近年來李善朴在靠近大經路這邊修了座兩層樓房,作為保善堂的辦公地點。李善朴拉著李金鰲來到二樓的窗前,指著難民道,天津的難民不下八十萬,我根本救不過來,為此我很痛苦;天氣很快就冷了,你今天如果殺了我,我就再沒有機會說服善良的富人出錢出物,開粥場,施棉衣了,結果便是,樓下的這些人當中,今年冬天至少得有五分之一會凍餓而死。

李善朴又道,你的上司必定是受了軍統特務的蠱惑,誤信人言,我不怪他們;如果你回去跟上司講明情由,讓他們能了解我的一番愛民之心,他們必定不會再與我為敵。李金鰲搖頭道,施捨不等於買了叛國的免罪金牌。

李善朴很耐心道,到了你這一代,咱們兩家相處有四代人了,你們共產黨講平等,那麼請你告訴我,我曾經把你當僕人看待嗎?我一直都把你當子侄一般……李金鰲道,私恩抵償不了公義。李善朴嘆道,那你現在為什麼不殺我?我記得你的「鎖喉手」已經練到用兩指捏碎核桃的地步。李金鰲也嘆道,你的罪惡雖人人得而誅之,唯獨我不能動手,不管怎麼樣,我是你的「家生子」。

李善朴像是感動得要流下淚來,半晌方道,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幫我到濟南跑一趟,上次替我運糧開粥場的傢伙,私自在滄州把糧食高價倒賣了;現在人心險惡,派別人去我不放心,你去替我把糧食和做冬衣的棉花押運回來,讓我把這次善事做個圓滿;等冬天過後,我會為你擺酒,知會眾人,將你們全家「出籍」,你也就不再是我的「家生子」,到時候你再來殺我,也就不算是悖逆人倫了。

說著話,他取出兩張到濟南的火車票,又拿了一盒點心和一件毛線衣塞到李金鰲手上,說是讓他和小鳳帶著路上用,並且輕聲道,你父親那裡儘管放心,我會勸他再次登報,收回斷絕父子關係的成命。

高莽送李金鰲來到保善堂門口,將繳去的手槍又掖在他的後腰上,然後恨道,順了主人,你是我親兄弟;逆了主人,你我不共戴天;你好好掂量吧。

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三聲槍響,與他配合行動的三位同志當即橫屍街頭。上千難民大亂,裹著李金鰲奔向了金鋼橋,魏知方和廉鐵人也很快追上了他——他還活著,而且毫髮無損,這是最可怕的結果。為此,他甚至想帶上小鳳遠走高飛,只是,他立刻便記起,行動之前,小鳳已經被魏知方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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