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借槍 第二十節

16點15分了,老於去買肉包子還沒回來。老滿說這個小子是不是看大傢伙兒有難,帶著俺娘的肉包子逃命去了?

如果不是對老於有所了解,熊闊海也可能會像老滿這樣想,但他知道老於不會的,一定是出了什麼差錯將老於絆住了。門外的同志們也很焦急,顯然,沒有領導在現場指揮,這場阻擊戰不好打。

熊闊海來到門外,聽到卡捷林娜女公爵的閣樓套間里傳出留聲機播放的音樂和陣陣鬨笑聲,也聽到日本兵已經來到四樓,正在那裡七嘴八舌地商量。

他清楚地知道,防守的形勢並不樂觀。首先是兵力懸殊,他們只有四位同志參加防守,兩支步槍三支手槍,而樓下的日本兵則有八個人,八支步槍八支手槍。從樓下通向閣樓的樓梯很窄,按理說防守的地勢應該不錯,但這樓梯太短,向上六級台階就能到達轉角處的平台,轉身再上九級台階,就到了熊闊海的門前,即使是日本兵腿短,邁大步竄上這兩段樓梯也用不了5秒鐘。他把同志們分為兩組,第一組三支手槍,站在樓梯口側面的欄干邊上,他們可以從上向下射擊,在日本兵剛剛露頭的時候便將他們打回去;第二組蹲在樓梯口,用步槍從斜側面瞄準第一段樓梯,與第一組的同志組成交叉火力,爭取將日本兵壓制在四樓。

熊闊海對同志們說,如果他們攻上轉角處的平台,直接向上面射擊,你們就退到走廊的兩側,交叉射擊攔住他們,請記住,你們的任務不是拚命,而是拖住他們給我爭取時間;我猜想,他們的進攻必定要在17點之前開始,所以,你們一定要堅守到17點之後。

有同志說可惜步槍上沒帶著刺刀。熊闊海故意輕鬆地拍了拍那人的肩頭笑道:沒辦法,只好有什麼算什麼了。他知道自己不用告訴同志們他們多半是要犧牲的,因為他們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早晚會面對這種考驗,一旦這個時刻到來,心中反而坦蕩,這就如同他弟弟懷揣手榴彈去炸小泉敬二一樣,既然信仰了共產主義理想,主動犧牲生命便是這個理想對他們最基本的要求。

如果僅僅是將日本兵阻擊在樓梯上,延緩他們沖入閣樓的時間,熊闊海認為這些同志完全可以堅持住,至少可以給他贏得五六分鐘的時間,然而,等到他發現走廊上只鋪了一層單薄的松木地板,步槍子彈可以輕而易舉地從四樓向上將地板打穿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方才太過樂觀了。同志們也發現了這個危險,便都望著他。他說,我們得改變防守策略,你們還是退到屋裡來吧。有同志說,老於同志交代得很清楚,為了不干擾你射擊,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能進去。他說現在老於不在,由我指揮,我命令你們進去。

這時有位同志說,其實還有別的辦法。大家問是什麼辦法?那位同志便拉開走廊另一邊的廁所門說,拆了砌馬桶的磚,我們蹲在磚頭上,就運算元彈把磚頭打穿了,我們受的傷也不重,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熊闊海認為這個辦法雖然危險,但勉強還可以支撐一陣子。反正大家爭取的只是時間,並不是真的要保命,只要能給他機會向小泉敬二射擊,大家的任務,甚至這一生的使命也就全部完成了。

小泉敬二打來了第三個電話,陰測測的聲調後邊隱含著不安,但言語依然很客氣,他說對不起了熊先生,總是打擾您,但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談談,因為我剛剛得到了幾份與您有關的情報,如果不通報給您,對您就太不公平了。

熊闊海穩住心神,很客氣地請他接著講。小泉敬二道:第一條情報說,安德森先生曾經在電話中告訴您,說他在您刺殺我之後,給您安排了撤退的辦法,有這件事嗎?您當然不會告訴我,但我可以告訴您我的安排,您逃不出去的,因為,我們不單包圍了整個英法租界,還包圍了巴爾扎克公寓,所以,一旦您向我開槍射擊之後,不論您是跳窗逃走,還是從正門往外沖,都沒有任何機會;您聽懂我的話了嗎?您只要開槍刺殺了我,就沒有活下去的機會……

熊闊海道:死對於我和我的同志們來講,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事情,請不必費心了。

小泉敬二道:我知道您不怕死,而且您甚至打算讓裴小姐給您陪葬,這一點我很吃驚,但也很「敬佩」您居然能如此「忍心」;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我不再要求您向我投降,也不再要求您背叛您的組織,我現在只請求您在射擊的時候能把彈著點略微偏一偏,不管打在什麼地方,只要不打在我身上,我就能保證您和裴小姐不用去死,也能保證您在今天晚上就見到您的女兒。

熊闊海心下大驚,但還是控制住語調輕聲問:我女兒怎樣了?小泉敬二笑道:安德森肯定沒臉把這個消息告訴您,這下子您就知道英國人有多麼的不可靠了吧?這是我方才得到的第二個情報,您的太太已經死了,您的女兒正在我們的軍醫院裡,受到了很好的照顧;實在對不起,安德森和楊小菊的手下都很固執,他們綁架了您的太太和女兒,在我派人前去解救的時候,與他們發生了槍戰,他們把您太太打死了,我們也損失了兩名士兵,但您的女兒終於被我們救了出來,真是可喜可賀……

雖然熊闊海離開妻女的時候就明明當她們已經死了,但是,當聽到小泉敬二的這番話時,他仍然很痛苦。她們都很無辜,只因為受到了他的牽累,就不得不做出這樣的犧牲。而從另一方面來講,雖然他不願意相信小泉敬二的話,但是,他如今被困在閣樓上,與外面斷絕了聯繫,也就無從判斷小泉敬二講的是真是假。於是他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國破了,家亡也是早晚的事,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小泉敬二輕輕地笑道:我能理解您為什麼要這樣講,因為您的同謀正在旁邊監視您,您不得不這樣講,沒什麼,我能理解。

熊闊海說你根本就不理解,否則你也就不會愚蠢到以為抓住我的女兒就可以要挾我。

小泉敬二又換了個話題:但是,還有一個難題不好解決,這是我收到的第三份情報,最近關於您的消息確實很多呀!只是,對這份情報的真實性和重要性我一點也沒有把握,所以我才想講出來與您共同探討,看看它有沒有價值;我的情報員說,安德森是您兒時的玩伴,他掌握著您很多非常重要的情報,這位情報員打聽到的消息是,安德森今天早上在英國俱樂部用早餐的時候,曾經對小施德士先生談到您的母親,談到她不幸的死亡過程,說是被「達姆彈」擊中了面部……

聽到此處,熊闊海立刻掛斷了電話。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來了,小泉敬二了解到他有嚴重的心理問題,怎能不充分利用?其實,今天下午這幾次通話,小泉敬二就一直在對他進行心理戰,試圖摧毀他的意志,讓他無法完成任務。他也一直在穩住心神,調整心理,然而,現在小泉敬二終於將他母親的事挖掘出來,這是他意想不到的,讓他一時間難以承受。

他回到桌邊,將槍托抵在肩上,打開瞄準鏡的前護蓋,透過鏡片望出去。此時,天空中已經飄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從瞄準鏡中望出去雪花很大。天很快就要黑下來了,外邊的光線很暗,瞄準鏡中的光線更暗,遠遠望過去,日僑俱樂部的門廊下已經變成了一片模糊的陰影,門廊外原本光亮的地方也很昏暗,只能分辨出物體的輪廓,很少有細節。

他的眼睛很疼,一跳一跳的,淚水也流了下來。擦乾淨淚水再望出去,他連忙扭開了頭,因為瞄準鏡中出現了一張人臉,他沒有細看,但他知道,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摘下眼鏡放到桌上,用雙手按住眼睛,但心底仍然躁動不已,胸中也在不停地作嘔。

裴小姐扶住他的手臂,在他耳邊輕聲道:你必須得休息,哪怕只一會兒。便將他攙扶到床上,讓他躺下來,她自己也坐到他的身邊,用冰涼的手指替他輕輕地按摩眉頭。他真想睡一會兒,是的,他太累了,小泉敬二對他持續不斷的威脅、利誘和刺激,讓他感覺到極度的疲憊。他不禁暗自感嘆,一個人要被逼迫到怎樣的程度才會垮掉,或者從此真正堅強起來!

老滿在一邊卻顯得很活躍,他不知道從哪弄來一把消防斧頭,雙手握住比比劃劃,說小日本兒要是衝上來,必定把俺也當成了「八路」,說不得,俺只能跟他們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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