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借槍 第十八節

老於推門進來對熊闊海說,我剛剛在附近轉了一圈,發現街上到處都是可疑人物,我擔心日本人已經把這座樓包圍了。

老滿方才一直坐在方桌上舉著望遠鏡四處觀景,這時插言道:你是說俺們逃不出去了?這可不行,俺表哥還等著俺把機槍送回去哪。

老於沒理會老滿,而是伸手去拿電話,說我得讓上級給咱們送幾支長槍過來。熊闊海告訴他電話線已經被切斷了。老於說那我只好親自去一趟,順便把這裡的情況向領導彙報一下,你有什麼話要對領導說嗎?熊闊海說,請組織上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

不想,一邊的老滿卻不幹了,說要是叫日本人給包圍了,俺可不想死在這,俺現在就得帶著機槍走啦。熊闊海連忙上前勸說,但老滿死活不答應,而且要動手拆機槍。老於從身上拔出手槍,指在老滿的頭上說,你小子再胡鬧,我就一槍斃了你。老滿卻耍起鄉下痞子的混蛋勁頭,說你現在打死俺,跟等會兒讓日本人打死俺一個樣,你就開槍吧。正鬧得不可開交,熊闊海突然心中一動,忙道:你先別急著走,等一會兒我給你買肉包子吃。

聽到這話,老滿略微顯得平靜了一些,但還是一臉的不滿意,說打俺一進門就跟你們要肉包子,可到現在俺要死了,你們還是不給買,你們不仗義。熊闊海說現在大傢伙兒都很忙,誰也出不去,等辦完這些事,頭一件就是給你買肉包子。老滿指著老於說,他不是要出去嗎?就讓他給俺買回來,今天買不來肉包子,俺拆了機槍就回家。

無奈之下,老於只好答應了,說從這裡出門不遠就能坐上電車,到華界買了肉包子再回來也用不了太多的時間。但熊闊海卻很為他擔心,說我們現在都是公開的目標,你冒險到華界去,萬一被日本人認出來可不是玩的。老於笑道:如果不去買肉包子,除非你讓我一槍把這小子打死,但那又違反了抗日統一戰線的政策,沒關係,你別太擔心了,我沒事的,他要肉包子咱就給他肉包子,你還是好好休息,等一會兒也好乾凈利落地斃了那個小日本兒。

送走了老於,熊闊海不由得對老滿發起火來。就算他與老於並不親近,但讓老於為了沒要緊的肉包子去冒生命危險,這也實在太過分了。老滿則任由他一味地喊叫,只管盤腿坐在方桌上,低著頭一言不發。

等到熊闊海把心裡的鬱悶發泄乾淨,這才發現老滿已經淚流滿面,便又不由得疑惑起來,忙問他是怎麼一回事。老滿擦了擦臉上的鼻涕眼淚說,不是因為俺嘴饞,是俺混蛋。熊闊海問這話從何說起?老滿說俺從小就是個混蛋、二流子,不幹正經營生,俺娘寡婦失業,帶著俺過日子,俺又不爭氣,不學好,沒讓她省過一天的心,可巧,日本人來了,天下亂了,俺跟著俺表哥當皇協軍,吃香的喝辣的,可也沒去孝敬過俺娘,直到今年俺得了兒子,這才想起俺娘來,可她老人家已經病得不行了,這就要死啊……

熊闊海問,那跟肉包子有什麼關係?老滿說,這次下天津衛是俺自己要來的,可俺又怕你們城裡人笑話,沒敢說實話,其實俺娘這輩子就兩個心愿,一個是盼著俺成人,再一個就是盼著能吃上一回天津衛的肉包子,她老人家早就聽說天津衛的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可幾十年了也沒吃上,現在俺成人了,有出息了,知道孝順了,可她老人家卻要死了,所以,俺這一次必定是要帶肉包子回去,讓俺娘了了這個一輩子的心愿,日後甭管上天堂下地獄,她老人家見人見鬼都能拍著胸脯說「俺兒給俺買過天津衛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

聽了老滿的話,熊闊海想到的卻是他的太太和女兒,便連忙轉過身去。他已經無法再去責備老滿,他只能責備他自己。方才安德森在電話中吞吞吐吐,讓他對妻女的境況越發擔心,但是,現在電話斷了,他無法與安德森聯繫,而且他也不能下樓到二房東那裡去打電話。在現在這種危險的局勢下,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他沒有權力因為擔心妻女而冒險,因為,即使日本人為了保全顏面不便公開綁架他,或者刺殺他,卻也很難保證漢奸們全都弄懂了主子的意圖,若是萬一跳出來一兩個冒失鬼向他開槍,帶來的後果就會很可怕,至少是很麻煩,會給組織上丟臉。當然了,如果他不幸被那些把重金押在小泉敬二身的上賭徒們綁架了,那就會更丟臉。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他開門一看,原來是他的三位同志正將一群歐美人士攔在樓梯上,其中有一些是他在情報俱樂部的同行。比利時二房東一見到他,連忙衝上前來大叫不止:您可不能不講道理,他們都是花錢買了票的,專門來看你殺人,您隔壁的卡捷林娜女公爵今天開酒會,特地招待她的這些「老朋友」。

熊闊海對守在門外的同志們說,就讓他們去吧,人越多越熱鬧,只要別讓日本人上來就行。二房東接住這個話頭叫道:您該知道我是個懂事的,哪能把樓上的票賣給他們?再者說,日本人太窮,也買不起呀!

很快,隔壁房間里便熱鬧起來。兩個房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板壁,卡捷林娜房間里的談話聲,就像她每晚「做生意」發出的呻吟一樣,在這邊可以聽得清清楚楚。老滿向熊闊海扮了個鬼臉,說這外國娘兒們真是有能耐,便溜過去看熱鬧,不一會兒他又回來學說那邊房裡的人怎麼樣,傢具、門窗怎麼樣,像個多嘴而又貪慕虛榮的女人,完全恢複了他們剛剛見面時的模樣。

看起來,這齣戲是越唱越熱鬧了。熊闊海摘下眼鏡放到桌上,坐在桌邊輕輕地揉著刺痛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應該休息一會兒,特別是應該睡上一會兒,但他不想睡,只想早些把這件事做完,至於結果如何已經不太重要了。他認為,這齣戲畢竟是演給別人來看的,動心的應該是觀眾,而不是演員。

然而他知道,即使他心寬到能夠放下所有煩心事,但有一件事他繞不過去,那就是小泉敬二說他下車就往樓里跑,為此,他必須得在短時間內解決射擊高速移動目標這個難題。他又重新戴上眼鏡,操起機槍向日僑俱樂部瞄準,射擊移動目標,他必須得有一個大「視場」,而這樣以來,瞄準鏡中的人就會變得很小。

他把老滿叫過來,兩個人一起商量這件事。老滿從瞄準鏡中仔細看了好半天,然後說,如果讓俺干,就只有一個辦法。熊闊海問是什麼辦法?老滿問,你試過一下子把所有的子彈都打出去嗎?熊闊海想了想說,我在學校里打過長點射,但從來也沒試過連續掃射。老滿說不是讓你掃射,是讓你瞄準一個目標,一口氣把子彈都打出去。

熊闊海明白老滿的意思了,現在他們把機槍固定在桌上,如果瞄準一個目標連續射擊,彈著點就會分布在一個相對穩定的區域之內。於是他高興得叫了起來:這是個好主意呀!老滿也笑道:到時候你找兩個大胖子坐在桌上壓住了,然後瞄準對面樓前的台階,他只要一出汽車門你就開槍,這滿倉子彈能打出一丈方圓,料他小子也跑不了。

為此,熊闊海突然感覺自己很幸運,在這麼困難的時候,居然能夠得到老滿這樣一位出色的助手。

這時,組織上派了一位同志過來,給他們送來了一支德國的毛瑟98式步槍和一支美國的斯普林菲爾德步槍,都是租界射擊俱樂部里常見的槍型,但兩支槍的口徑不同,帶來的子彈也不多。老滿說,要是弄來一隻日本的「三八式」就好了,機槍上富裕的子彈也能用。但是熊闊海知道,租界中喜歡射擊的歐美人是不屑於使用日本貨的,整個英法租界中怕是不會有一支「三八式」步槍。

有了這兩支步槍,再加上門外四位同志帶著的短槍,在閣樓的樓梯口警戒應該沒問題。他覺得領導想得很周到,但他不知道老於為什麼沒跟著一起回來,便問送槍來的同志。那位同志回答說,老於去給滄州來的同志買「狗不理」肉包子,很快就回來。老滿聞聽此言不禁鼓掌歡呼,人也跳了起來。

比利時二房東又端著托盤送咖啡來了,眉飛色舞地說:莊家收的賭注已經超過五萬,而且還有人趕過來下注;旁邊相連的平頂樓房上,觀眾也已經來了一百多;外邊天氣太冷,我得過去賣酒賣咖啡,等一會兒就不在這邊照應你們了,對不住,對不住……

熊闊海送走多話的二房東,便立刻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確實需要來點提神的東西。老滿說他不喝這葯湯子,只捏了兩塊方糖塞進嘴裡咯吱咯吱地嚼,依舊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時間像個裹腳的老太太,走得極慢。熊闊海拿起望遠鏡向外觀察,發現天氣狀況非常糟糕。因為雲層很厚,慘淡的漫射光灑落在日僑俱樂部里,沒有夕陽照射下應有的分明層次,院子里空蕩蕩的,連慣常竄進竄出的朝鮮侍者也不見了,想必所有人都在專心等待他射擊的那一刻到來。

再有一個小時,小泉敬二就應該出現在這陰沉的天光之下,然而,他並不相信小泉敬二會這麼輕易地聽從命運安排,不會的,他相信這傢伙一定還有花招要使。

果然,小泉敬二又打來電話,雖然言詞依舊斯文,但語氣卻變得粗魯起來。他說:熊先生,你讓我很生氣,是的,很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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