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借槍 第十七節

豐盛的筵席剛擺上桌,裴小姐便來電話了,問他吃午飯了沒有,吃的是什麼。熊闊海如實對她講了楊小菊送飯的事,然後問她回家休息了沒有,吃午飯了沒有。裴小姐說她還守在總機旁監聽,小泉敬二已經回來了,居然也知道她的事,還特意給她打了一個電話,說了不少客套話,並且派人給她送來了一盒生魚片壽司,但她沒吃。熊闊海問,那麼,你午飯吃的什麼?裴小姐略微停頓了一下方道:這幾天一直是楊先生給我送飯,剛才他送來的是鮑魚湯麵和銀絲卷,還有幾樣清淡的小菜。熊闊海問你還吃得慣嗎?裴小姐說馬馬虎虎。

小泉敬二給裴小姐打電話的事,熊闊海可以理解,因為日本人在威脅人的手段上花樣百出,頗有創造力,目的還是針對他。但是,楊小菊接連幾天親自給裴小姐送飯,這件事就有些古怪了。想到此處,他便不由自主地問:楊小菊還有什麼表示?裴小姐猶豫了一陣方道:還有太妃糖和巧克力。

果然,熊闊海發覺自己一下子便懷疑到了事物的本質,原來楊小菊在他身上玩弄的所有這些花樣背後,真正的,最有價值的目的卻是裴小姐。只是,如果楊小菊僅僅是要招募裴小姐作間諜,盡可以挾迫、敲詐或者收買便是了,大可不必採用這種效果微弱,進程緩緩的「求愛」手段。

結束了與裴小姐的對話,熊闊海感覺心中很不是滋味,豐腴鬆軟的「蟹粉獅子頭」送入口中,味道也似「黃連上清丸」了。

慢慢地他發覺,在整個事件中,每一個參與者都懷有多重明顯的和隱秘的目的,安德森、楊小菊、小泉敬二,包話他的上級領導和老於,他們都是主動的,有所期望的,唯獨他自己完全是被動的,需要拋家棄子的,所以,從這一點來看,他又感覺自己很無私,很偉大,與此相比,此前他對組織上的那些小小的隱瞞便也算不上是可責備的缺陷了。

只是,讓他唯一感到不明白的是,裴小姐為什麼要將楊小菊對她的追求原原本本地講給他聽?有這必要嗎?既然如此,她此前又為什麼要在老於面前做出那麼一番感情熱烈的表白呢?他不明白,於是又沒了胃口。

他打電話找楊小菊,楊小菊沒在家,顯然是去給裴小姐送飯還沒回來,他便把自己的名字留給了楊公館的管家,讓楊小菊給他回電話。等放下電話回到桌邊,卻發現老滿雖然正用一隻「走油蹄髈」遮住半張臉,啃得著實熱鬧,但浮在蹄髈上方的兩隻眼睛,卻滿含著壞模壞樣的笑意。他拿目光去問,老滿笑道:你要是正為女人煩心,就跟俺說說,俺在辛店有一個大老婆,一個小老婆,外邊還睡著一個寡婦,沒有沒見過的煩心事。他沒有理會老滿,夾了一筷子「焦溜肥腸」,卻放進了蘸「賽螃蟹」的作料里。老滿又問:電話那邊是老婆,還是相好的?要不就是你提起褲子不認賬,沒給人家付錢?見熊闊海當真要發火,老滿突然將話鋒一轉,感嘆道:你這個人哪,心思太重,啥都放在心裡,積得多了,難免要上火害眼哪……

電話鈴聲響起,是楊小菊,語調謙恭得可疑:熊先生您有什麼吩咐?熊闊海問:裴小姐那邊你是怎麼安排的?楊小菊道:裴小姐是位令人敬佩的女士,自尊自愛,賢德高雅,在下當真傾慕得五體投地……熊闊海攔住他的話頭問:我是問你,保護裴小姐安全的事做得怎麼樣了?楊小菊道:上次我講過,已經派了最精明強幹的行動組過去,24小時保護她的安全,另外,我這兩天一直在跟小泉敬二談判,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為了你刺殺他,他要報復在裴小姐身上,我只好低聲下氣地求他,僥天之幸,到了最後他終於答應了,當然了,代價極高,我必須得通過汪精衛派駐在東京的辦事處給他的家人送去50兩黃金,外加兩條金華火腿和一斤「大紅袍」,這件事我也只能跟你訴訴苦,因為你能理解,要是讓別人知道了,我這就是私通漢奸和叛國……

楊小菊沒有隱瞞他對裴小姐的傾慕之意,這倒讓熊闊海的心中寬慰了許多。如果這傢伙百般遮掩對裴小姐的追求,那就很讓人擔心了,因為,熊闊海並不了解裴小姐在男人的追逐下會做出怎樣的反應,不知道她能否應對自如,並且很好地保護自己。

不想,他剛剛放下楊小菊的電話,很快打進來的卻是裴小姐的電話。她的語調中有些讓他不解的緊張。她說楊先生是看著我吃完飯才走的,當時有些話不方便講。熊闊海問是什麼話不方便講?裴小姐說小泉敬二在電話中對我說,他給你準備了一大筆聯銀券,還在市政府里給你安排了一個管稅務的肥差,他讓我轉告你,今天下午17點整你就可以拿著錢去上任,不要提前也不要錯後,另外,我終於監聽到了他給憲兵隊打的電話,他讓那邊安排人17點準時到法租界巡捕房去接你,還有你的太太和女兒。熊闊海說這些都在意料之中,但首先你得照顧好自己,保證安全。裴小姐說,楊先生說你把我的安全交給了他,但我不願意讓他管我的事,還是由你來管吧。熊闊海說這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如果還有什麼需要商量的,也只能等這件事過去之後再說了。裴小姐說,其他的事情就隨它去吧,但有一件事你應該還記得,你可是答應過要帶我走的……

放下電話,熊闊海這才想到,裴小姐方才的這番話,其實都是在轉彎抹角地向他證實她對楊小菊一點興趣也沒有,她所關心的只有他一個人。這也難怪,因為他這裡打進打出的任何電話,裴小姐都能聽得到。這件事他剛才沒想到,但楊小菊想到了,這傢伙知道裴小姐正在總機那邊監聽他們的對話,便故意做了一番剖心裂腹般的愛情表白,而這種「背地裡的」表白,必定會讓任何一個女子都不由自主地感動的。

於是,他突然發覺自己所面對的都是一些「人精」,所有人都太過精明了,以至於讓整個事件的每一處細節都變得精緻而複雜。想到此處,他便給安德森打了一個電話,讓安德森先去電話局把裴小姐接出來,找一家安全的旅館住下,然後立刻去接他太太和女兒,在送她們上火車之前先隱蔽起來。他沖著電話大叫道: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你必須得給我辦到。

從電話另一頭傳過來的聲音,讓熊闊海感覺到,安德森好像已經失去了當初逼迫他殺人時的那份媒婆般的熱情,他的嗓音遲疑,吞吞吐吐,半晌方道:你放心吧,我答應了的事情一定會做,你放心吧……

但是,聽到了安德森這樣的聲音,熊闊海便越發地放心不下,他不得不威脅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乾的是什麼事,也知道我的同伴都是些什麼人,都會幹什麼事,所以,即使我今天死了,如果你不實現你的諾言,也必定會有人替我找你算賬的。安德森好像並沒有理解他的話,只是顧自道:你什麼也不用擔心,也不用死,下午17點的時候,我會準時在河壩道上等你,你認得我的汽車,我會帶著你逃走,也會送你出租界……

話聽到此處,熊闊海猛然心中一驚,忙問道:你一個勁地東拉西扯說要救我出去,我問你,是不是我太太和女兒出事了?安德森說沒有,沒那麼嚴重,只是……

就在這個時候,聽筒里突然沒了聲音,他再重撥仍然沒有聲音,顯然是電話線被人剪斷了,或者是被人控制了。他猛地一拍大腿,發覺自己太疏忽了,既然他能讓裴小姐在總機上監聽小泉敬二和楊小菊,難道小泉敬二在電話局中就不會有內線嗎?日本人為這場戰爭做了幾十年的準備,而他們在日常工作中的周密和細緻是熊闊海早便領教過的。

如果他的電話一直被小泉敬二的人監聽,那麼,他的這次刺殺行動對刺殺目標就毫無秘密可言了。想到此處,他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時,電話鈴突然又響了,果然是小泉敬二。他一開口先是道歉,說這是戰爭,什麼辦法都得使,控制這部電話也是為了方便彼此即時溝通,如果彼此之間能夠取得諒解,那就再好沒有了。熊闊海沒有理會他的客套話,但也沒有開口,只是靜聽對方的下文。如果小泉敬二再次提起他對裴小姐提到的那些誘降條件,便說明他已經黔驢技窮,失去了想像力和創造力。

小泉敬二接下來還是客套話:您的眼睛近來好些了嗎?您的眼科醫生說您的病情非常嚴重,隨時都可能失明,但是他說您已經半年多沒去複查了,而且上次他給您開的葯您也沒買,這是為什麼?是不是共產黨不給您錢治病?不過您也真有福氣,我們日本國最著名的眼科專家前幾天剛到上海,不行的話您跟我一起到上海去吧,不管我們之間有多大的分歧,您還是先把眼病治好要緊,我真的很是替您擔心,您想想看,即使您有了小施德士的24倍率瞄準鏡,但您的眼病這麼嚴重,瞄準鏡的「視場」又那麼狹窄,而且距離689米,怕是未必能準確命中。

熊闊海問,你怎麼知道我會打不中你?我的槍法好得很。

小泉敬二在電話中笑了,笑得很知心,說我知道您的槍法很好,您在黃埔軍校的教官也誇您是個有天分的射擊專家,但是,安德森提到的一件事卻讓我很為您擔心,他說您有嚴重的心理疾病,連打胸靶都困難,更不要說對著活人射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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