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借槍 第十六節

為了保護熊闊海的安全,老於和另外三位同志一直守在門外,夜裡也是握著槍睡在走廊的地板上。

今天是幹活的正日子,熊闊海特地讓老於幫他將頭髮修剪整齊。老於一邊為他理髮一邊說,上級領導很敬佩你的膽量和勇氣,誇讚你是那種明知道危險還要向前沖的戰士,為了革命事業可以犧牲一切……

但熊闊海並沒有聽老於說話,而是兀自翻看今天的報紙。殖民者創辦的英文報紙、國民黨控制的報紙、教會出資辦的報紙、日本人和漢奸辦的報紙,還有各種抗日小報,都用了很大的篇幅來報導他與小泉敬二的這場「有關勇氣的表演」。

是的,熊闊海認為這確實是一次「有關勇氣的表演」。這場由楊小菊發動的輿論攻勢,已經在眾多參與者的裹挾、吹噓和漫無邊際的讚美之下,將他們二人的對抗描繪成了一出宏大的戲劇,而且是類似於莎士比亞所擅長的那種有關命運的悲劇和英雄史詩。而他熊闊海,作為這齣戲的主角,在「故事」中看似有多種選擇,實際上卻別無選擇,因為,不論是從革命者的立場上,還是從抗日鬥士的立場上,哪怕僅僅是從一個普通的保衛家園的男人,或者是從一個丈夫、父親甚至情人的立場上,他都必須得瞄準小泉敬二扣動扳機。從另一方面講,即使他不再顧及自己的尊嚴,只是為了所有熱心的看客,他也必須得這樣做,倘若不能如此,他就必定會因為一己之私而使整個漢民族蒙羞,使他的黨組織蒙羞。

除此之外他還能猜想得到,他的對手小泉敬二也必定是像他一樣,面臨著悲劇人物的選擇。如果小泉敬二不肯露面,那麼他就會像報紙上所嘲諷的那樣,成為怯懦的小國寡民的代表人物,成為連匈奴人都不如的中華大地上的過客,而日本對中國的侵略和佔領,也就如同巨人身上生出的小小的瘡疔,很快便會痊癒。

然而,從報紙上的種種評論和報道來看,他認為所有的參與者都沒有能看到事情的真相。在他看來,不論是從國家政治和民族戰爭這些大背景上來看,還是從個人的勇氣和意志上來看,他與小泉敬二作為個人,都是被擠壓到了絕境之中的悲劇人物——儘管是罪有應得,小泉敬二也必須得冒險出現在他的槍口之下,而他則必須得面對射擊後被抓捕並且最終死在日本人手中的結局。如果從自私的個人化角度來看,他與小泉敬二同樣是「迫於無奈」,於是,這出原本悲壯的戲劇便又因為個人命運的荒誕而喜劇化了。是喜劇嗎?胡說八道!小泉敬二可是殺害了數百名抗日誌士的侵略者,熊闊海當即批判了自己這些軟弱的想法。

房門一響,比利時二房東端著一壺咖啡走進來,神態與昨天截然相反。他放下咖啡壺便學著中國人的樣子向熊闊海作揖,口中道:謝謝您老帶著我發財,從早上到現在,我已經賣出去一百多張門票,他們都是來花錢看你「演出」的。熊闊海問他是怎麼一回事?二房東說昨天是我見識淺,看不出您是位大英雄,其實人人都對您敬佩得很,想要親眼看看您怎麼殺死那個日本人,這就好比羅馬狂歡節上的死刑,我已經把樓上朝北的窗戶和旁邊相連樓房的房頂都騰出來,賣票給出得起錢的闊佬和記者上來觀看。

熊闊海被這個消息氣得想笑,但一時間又不知道說他什麼好。二房東又道:另外,回力球場的賭頭主動找到我,在樓下跟我合夥為您和小泉敬二開了個賭局,現在的賠率是1:1.25,大家都看好您,您要不要也往自己身上押一寶?見熊闊海面色不善,他忙道:您不用生氣,等這件事過後,我一定會分紅給您,您可不能讓大傢伙兒失望,要拿出真本領來給他們開開眼。然後他又眯起笑眼,神秘地說,有位女士現在門外,她很崇拜您,想見您一面。

熊闊海以為是裴小姐來了,心下猛地一驚,便不由自主地替她擔心起來。這個地方現在就如同火藥桶,任何與他挨得太近的人都必定會受到傷害。不想,二房東把門一拉,走進來的卻是位身高體壯的白俄小姐。只聽老滿在一邊驚叫道:俺那親娘唉,昨個晌午俺上茅廁,才一拉門,就從裡邊走出來這位頂天立地的外國娘們兒,頭髮像金條,臉像洋白面,還衝著俺飛眼兒咧……

二房東說,這位是年輕貌美的卡捷林娜女公爵,就住在您的隔壁。卡捷林娜媚眼如絲,伸手給熊闊海。熊闊海從理髮用的骯髒圍布下伸手出來與她握手。她說,我們俄國人與日本人是世仇,你能這樣做真是了不起,我敬佩你,等這件事結束後,請到我那裡住兩天,你是英雄,我免費招待你。

幸虧卡捷林娜講的是英語,老於和老滿都聽不懂,否則,在領導和同志們面前這就又是一樁醜事。熊闊海為此搖頭不已,事情演變到現在,這齣戲已經變得既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簡直就是鬧劇了。

等送走了卡捷林娜,老於繼續給他理髮,而他則接著讀報,兩個人都沒有開口,只有老滿在一邊嘖嘖讚歎,說俺來天津衛的兩大願望總算滿足了一個,等再吃上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就算立時三刻死了也不冤。聽到這話,老於怒沖沖介面道:你別再抱怨啦,一有機會我就給你買。

熊闊海知道老於一定是在生他的氣,但他不想解釋什麼,因為,像他這樣一個要死的人,只要能牢牢地守住「大義」,別人對他的任何看法都已經毫無意義。

頭髮終於理好了,老於拿了把笤帚清理地上的碎發。熊闊海覺得脖子里痒痒的,但沒有熱水洗頭,便又回到桌邊去檢查機槍。他故意對老於說,我還是有些擔心,這挺機槍卡殼的痕迹太重,萬一到時候又出毛病怎麼辦?老於從衣袋裡掏出一隻小玻璃瓶給他,他打開一看,發現裡邊裝滿了淡黃色的糊裝油脂,用鼻子聞一聞,味道挺香,顯然不是槍用潤滑油,但也不是凡士林。老於說,潤滑油和凡士林都是日本人嚴格控制的軍需品,在黑市上也買不到,我今早特地去法國菜市買了一小塊黃油,但天氣天冷,黃油太硬,就又在旁邊飯館裡要了一小勺豆油跟它摻和在一起,湊合著應該能用。

熊闊海把機關槍的「套筒座」拆開,將這種味道頗佳的潤滑油注入油槽中,然後重新安裝好,再裝上彈夾拉動槍栓,果然,子彈沾上潤滑油之後,退彈時很是順暢。但他還是不放心,便又將「進彈斗」中的子彈退出來,在每一發子彈的肩部都均勻地塗抹上潤滑油,然後重裝彈夾,再將彈夾壓入「進彈斗」。只是,在重裝彈夾的過程中,他背著老於將每一夾中的三顆「達姆彈」改成了一顆,其它的都是鉛頭子彈。他這樣做,一方面是擔心老於自行改造的「達姆彈」在飛行過程中會出現偏差,另一方面他也是擔心使用「達姆彈」會給他的心理造成不必要的壓力,以至於引發那個讓他深惡痛絕的「痼疾」。

老滿親見他昨晚與老於因為用多少「達姆彈」的事曾有過爭論,此時見他做手腳,便在背後壞笑不止,但當著老於的面卻又一臉乾淨,什麼也沒講。

又有人敲門,是那個頭戴紅色毛線帽的報童,給熊闊海送來了新出版的《烽火報》,報上講的也是有關他的事,將他讚美成一位了不起的勇士和抗日英雄,號召全國人民向他學習,但報紙的版面不如他設計得漂亮,而且刻蠟版的仿宋字也不夠標準。

報童自從進門後便將兩眼緊盯著熊闊海,目光中滿是欽敬,還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機槍的槍托,這才說:對面街上的日本人加崗了,還架起了重機槍,你不怕嗎?

熊闊海和老於從窗口望下去,發現日租界與法租界相鄰的秋山街口上已經用沙包壘起了工事,有一個班的日本兵守在那裡,沙包推成的胸牆上也架起了重機槍,槍口朝上指向他們的窗口。熊闊海眯起左眼,讓右眼從伸直的手臂和大拇指上向重槍機望過去,然後又擺動拇指左右校正,這才對老於說,如果他們往窗子里射擊,只會打穿房頂,但是,如果他們朝窗台上射擊,很快就能把這面牆打穿,到時候我們也就危險了。老於問他有什麼辦法,他說這個時候想什麼辦法也沒用,咱們只能硬著頭皮幹了。老於說他們要是先開槍怎麼辦?我還是趕緊去找塊鋼板來擋在你身前。熊闊海說,他們不會先開槍,日本軍隊如果從日租界向法租界里射擊,一定會挑起國際爭端,小泉敬二的命還沒有這麼珍貴。

報童卻說,您老儘管位放心,我有辦法讓他們打不著你。老於問是什麼辦法,報童卻說我現在就去招呼人,您老就瞧好吧,說著便一溜煙地跑了。

老於問熊闊海:你再想想,還有什麼不周全的,我去辦?熊闊海說,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好了,你現在可以帶著同志們撤了。老於說這是怎麼話說的?我怎麼能撤呢?領導給我下的是死命令,必須得保證你的安全。熊闊海笑了,說外邊的重機槍只是假相,日本人必定還會有其他陰謀來干擾我,就算日本人不來,法國人也會在事後逮捕我,我不能讓你和同志們跟著我白白犧牲,否則我的罪過就更大了。

老於這一次真的生氣了,把眼一瞪道:我早就知道你瞧不起我,客客氣氣的,從來也沒把我當作過命的革命同志,我告訴你,你的任務是殺死小泉敬二,我的任務是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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