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借槍 第十五節

老於來了,帶來了領導的最新指示:領導說你這種大無畏的革命精神很是值得表揚,他們要樹立你為抗日英雄,殺敵模範,號召全體同志向你學習……他們不同意你就這樣犧牲,命令我在行動之後一定要把你救出去……

領導能不再堅持把他撤出這次行動,熊闊海就很滿意了,是不是被樹立成抗日英雄無關緊要,因為他知道,如果他當真還能活著見到上級領導,一旦他們聽完了他的坦白,他們自然就會另做考慮。事情發展到今天,他認為自己不能再偽裝下去了,這次行動之所以最後弄成這個樣子,全都是因為他在眾人面前把自己裝扮成了另外一個人,而不是那個真實的熊闊海——一個心理有障礙的,怯懦的,自以為聰明絕頂但實際上缺乏辦事能力,而且還有些多愁善感的理想主義者。

他這樣批判自己並不僅僅是因為一直被安德森、楊小菊、小泉敬二和老於所控制造成的挫折感,不是的,這是因為他終於有勇氣面對真實的自己,勇於面對內心之中所有不適於承擔崇高使命的缺陷與軟弱。雖然所有的人都對他造成了巨大的壓力,但他們也同時成為了他的鏡子,清楚地映射出他的內心與身份之間的種種不相稱,清楚地描繪出了他始終不敢面對的那個鏡中影像。

老於又說,等把這件事幹完,領導說要送你到抗日軍政大學,去幫助他們組建槍械科……

在黨組織面前,熊闊海一向是以軍事專家和槍械專家的身份出現的,但是,他當真名實相符嗎?他此時也在懷疑這一點,因為,在老於進門之前,他和老滿之間剛剛發生過一場關於槍械的熱烈討論。

當時,老滿因為沒能吃上肉包子還在生氣,見熊闊海在那裡調整機槍,便抱著肩頭在一邊甩閑話:人人都說你是個大行家,俺看你也就是個「二五眼」。熊闊海問他為什麼要這樣講。老滿用手指敲打著瞄準鏡和固定槍架的鐵鉤說,不是俺小瞧你,打一照面俺就瞧你不是個幹活的人,開槍殺人這麼點小事,你看看讓你折騰的,比娶媳婦還熱鬧,要是讓俺干,用不著這麼麻煩。

熊闊海問他有什麼好主意。老滿推開熊闊海,伸手抄起機槍,把眼睛頂在瞄準鏡上望了望,便說:好主意說不上,俺們是鄉下人,有也不過是土法子,可有一件你小瞧俺了,要說打機關槍,俺該當比你強。熊闊海問為什麼。老滿說,這機槍俺使了兩三年了,光子彈沒使過一千也得用了八百,熟能生巧不是?再者說,你看看你端槍瞄準的那個架式,一看就是個穿長袍的學生哥,必定沒穿二尺半的褂子當過兵,再者說,瞄準鏡這洋玩意俺也使過,每年秋天日本官兒拿它打大雁,俺也偷著用過,打大雁是一槍一個,你看見沒有,看見沒有,你得像俺這樣,眼皮緊貼在這上邊,別怕開槍時頂你一個「烏眼青」,然後把十字線放在那人的腳步前邊,看他往前走你再扣扳機,來來來,這正好來了個人,你試試。

從瞄準鏡中望出去,熊闊海看到一個雜役正在日僑俱樂部門前掃地,他小心地將十字線停在雜役的雙腿上。這時他發現,老滿調整後的瞄準鏡,讓那雜役的兩條腿在鏡中只佔了不到五分之一的畫幅,兩邊各給他留下跨出兩大步的距離,這樣以來,他便可以依靠肩部細微的移動來跟蹤雜役的腳步。他再將十字線向上移到雜役的胸腹部,故意不去注意已經出現在「視場」中的「那張臉」……

老滿又將他推到一邊,搶過槍去說:你得把眼皮緊貼在上邊,怕什麼了?你看俺的,耶!瞧瞧!來了幾個人兒,皇軍小日本兒。熊闊海拿起雙筒望遠鏡向目標觀看,只見從日僑俱樂部大門中跑出來幾個人,樣子恭順地侍立在階下。一輛黑色的小汽車駛進院門,停在階前。這時老滿抱著機槍對他說:讓俺教給你怎麼打這路坐車,你看見車門開了吧,這是第一個機會,雖說有汽車擋著,但車裡的人出來總要在車門前停上一眨眼在功夫,朝腳底下看一眼有沒有絆腳的物件,然後再關車門,這個時候你瞄準他露出來的上半身開槍,一打一個準;下一個機會是他跟來迎他的人鞠躬,彎腰時他的身子被車擋住了,一二三,扣扳機,等他直起身子來,槍子兒也恰好剛到;第三個機會,他要上台階,十字線瞄準他的腦袋,讓他往上走,開槍,子彈正中他的胸口,他就玩完了;現在他到了台階上邊,身子被來迎他的人擋住,沒辦法了。

雖然雙筒望遠鏡的倍率遠不如瞄準鏡高,但老滿講的一切,熊闊海都遠遠地看到了。老滿又道:打人比打兔子容易,但是有一樣,你得先看準他往哪邊去,你老哥把瞄準鏡里的人臉調得跟臉盆那麼大,他一晃當你就找不著了,更別說隔這麼遠跟著他走路了。

熊闊海突然有了一個新想法,便對老滿道:你給我當機槍助手怎麼樣?

老滿盤腿坐回到床上,笑著搖頭道:俺是皇協軍,你讓俺開槍打日本人,回去俺還活嗎?

熊闊海耐心勸解道:我沒讓你開槍,而是我開槍,你只管幫我拿望遠鏡看人。

老滿還是在笑:就你那眼神,那學生哥的架式,也就能擺個倭瓜打著玩,還想打人?俺知道,你們天津衛的人心眼多,好拿俺鄉下人耍著玩,俺要是答應了你,到時候開槍的還得是俺哪!

熊闊海也笑了,坐到他身邊,拍著他的肩膀道:就算是你開槍,你們辛店的日本鬼子也不會知道你在天津幹了什麼。

老滿不笑了,換了一副嘴臉道:可俺自己知道哇,萬一說漏嘴就是個死,那時一家老少靠誰養活?鄉下人沒錢哪,沒錢哪能賣命啊?

一說到錢的事,熊闊海的心中便開闊起來。他拿出生意人的勁頭,親熱地摟住老滿的肩膀道:我不會讓你開槍的,這是我自己的工作,不能假手於人,你只幫我拿著望遠鏡看情況,告訴我汽車什麼時候進院門,是不是我等候的那輛車,車門什麼時候打開,人下來沒有。

老滿沒有回話,只是扭過頭來拿眼瞧著他。熊闊海又道:不管事情最後是個什麼結果,你只要幫我,我就給你一百塊錢。老滿說先給錢?熊闊海立刻拿出老於給他的那筆錢,數了一百元聯銀券給他,不想被老滿用手擋了回來,說這是小日本兒的錢,俺們鄉下人不認,你得給俺法幣。

老滿說得有道理,日偽銀行發行的聯銀券只在北方的大城市裡流通,廣大的農村還一直在使用國民政府的法幣,而且在兌換時,法幣的幣值比聯銀券要高些。這一點熊闊海沒想到,但他現在也沒有時間到黑市上去給老滿換法幣。這時,老滿又道:俺也想明白了,不就是幫你看個人嗎?要是真給俺一百五十塊錢法幣,俺就幫你看,可有一樣,你今天得給俺買肉包子吃。

老滿說到肉包子,讓熊闊海突然有了主意。他拿起電話,要通了楊小菊的家。楊小菊在電話中乖巧客氣得像個小媳婦,說我這一整天都在等您的電話,但又怕直接給您打電話會攪擾您,心裡正在為難,您的電話就來了。熊闊海不想聽他的客套,便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讓他立刻派手下人去買二斤「狗不理」肉包子,再拿一百五十元法幣,一起給這邊送過來。

他覺得,在刺殺小泉敬二這件事上,楊小菊一直躲在背後搗鬼,此時也該出點正經力氣了,再者說,此前反正已經因為妻女和裴小姐的事丟臉求過他一次,現在為了革命工作再求他一次,也不會讓自己變得更丟臉。

楊小菊說吃食沒問題,錢也沒問題。熊闊海又問他裴小姐那邊怎麼樣了?楊小菊說您只管放心,我給她派了四個保鏢,日夜跟隨,保證不會出錯。最後楊小菊終於忍不住問起熊闊海的準備情況,子彈夠不夠用,射擊點周圍有沒有人打擾等等。熊闊海不喜歡聽他這套假惺惺的問話,便老實不客氣地把電話掛上了。

放下電話,他對老滿道:你的肉包子有了,錢也有了,一起干吧。老滿道:干這點事倒是沒啥,可俺還是擔心,俺是皇協軍,你的共產黨上司信得過俺嗎?熊闊海心中一陣不快,便道:這次是我殺人,我說你能行,你就能行。老滿終於同意了,說看在錢的份上,也看在你這麼客氣,沒瞧不起俺鄉下人的份上,好吧,俺干。

也就在這個時候,老於進門了,傳達了上級指示,結果卻引起熊闊海對自己越發地厭憎和自責。老滿此時也看出眉目,躲在老於身後一個勁地朝他使眼色,讓熊闊海別提請他當助手的事。其實,熊闊海原本也沒打算將這件事告訴老於,現在情勢緊迫,容不得再向上級請示、商量,他必須得當機立斷,把這件事做成,至於說日後見到領導該怎麼說,他沒有細想,而且也沒有細想的必要,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多半是見不著領導了。

老於傳達完上級指示,便找個乾淨牆角坐下,吸他的劣質捲煙;老滿掏出煙袋,盤腿坐在床上吸旱煙;而熊闊海也拿出樓下房客送給他的大雪茄點上,不一會兒,閣樓里便好像失火一般。三個人各想各的心事,沒有人講話。

門外又是一陣喧嘩,讓熊闊海覺得,自從楊小菊把這件事攪成了戲,他這裡熱鬧得就好像是戲園子。他拉開房門,見門外站著個穿白色西服上衣戴領結的年輕人,腦袋上被保護他的同志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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