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借槍 第十二節

一夜之間,熊闊海要刺殺小泉敬二的消息傳遍了京津兩地。第二天一早,租界中的早報、日報便鋪天蓋地地刊出各種各樣的文章,大讚國民黨人慷慨大度,將殺敵立功的好機會送給了他們的合作者。同時,報上還刊登了各種雜文,言語尖刻,口氣鄙薄,對逃往北京,不敢面對抗日英雄的小泉敬二極盡挖苦嘲諷之能事,而且援古及今,從豐臣秀吉統一日本時各藩國武士的不忠,一直講到近年來日本政府的背信棄義,再對比大漢民族和東瀛島國小民的品質優劣,僅從小泉敬二這一件事情上便可高下立判云云。

熊闊海並沒把這些報紙當回事,他在等待裴小姐的消息。算起來,裴小姐已經在電話總機上堅持了將近四十個小時,在他的事情上真正辛苦,真正用心的人,應該就是她了。

到了中午,裴小姐還沒有打電話回來,倒是老於急匆匆地趕來了,他說上級領導有最新指示。熊闊海從床上坐起來,擦乾淨刺痛的眼中不由自主流下的淚水,又伸手到桌上摸了半天,這才摸到眼鏡戴上,口中問:領導同志怎麼說?老於說領導同志認為「砍頭行動」已經失去了控制,你的身份也暴露了,現在面臨著巨大的危險,他們專門安排了交通員和護送人員,讓你迅速撤離。熊闊海搖頭道:沒有這麼簡單,現在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老於焦躁道:我可管不了你是不是上滿了弦,領導讓我護送你到菜碼頭,咱們現在就動身吧。熊闊海說,如果我中途逃跑,報紙上就會像嘲笑日本人那樣嘲笑我們黨組織。老於說日本人派了大批特務滲透進租界里,都是沖你來的,組織上不同意你這樣白白犧牲,他們會另外派人完成任務。熊闊海實在不方便告訴老於,除去上級領導的命令,他在這件事上還受到了楊小菊和安德森的威脅,於是便對老於說:你們不明白,如果我不能親自完成任務,那可比白白犧牲還要可怕。

然而,老於還在堅持,他也只好先請老於安穩地坐下,再由他給組織上寫一封簡訊解釋此事。他在信中道:

……雖然現在的局勢非常混亂,但還是有線索可尋的,一旦找到小泉敬二的行蹤,我必定會完成組織上交給我的任務,同時,由我親自動手也可以更好地告慰我弟弟的英靈……從現在這一刻起,請組織上完全徹底地信任我,等完成任務之後,我會向組織上講清一切隱瞞的事實,並請求同志們對我進行毫不留情的批判,以洗刷我身上的種種不潔……

他剛把信封好,裴小姐便推門走了進來。她的眼睛因為睏倦已經皺縮到一處,身體搖搖晃晃,對熊闊海道:楊小菊和小泉敬二剛剛通過長途電話,但他們講的是英語,我聽不大懂。說著話她將手中的多層飯盒放到桌上打開來,上邊菜盒裡是紅燴牛肉,下邊飯盒裡是羅宋湯,腋下夾著的是俄式黑麵包,很顯然,戀愛中的她也拋棄了節儉的美德。她口中催促道:你快吃吧!沒有我給你買飯,這兩天你肯定挨餓了。

熊闊海沒有去注意桌上昂貴的飯菜,而是將目光放在了老於的表情上。老於果然老實不客氣地質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嗎?

面對這樣一位口無遮攔的同志,熊闊海簡直哭笑不得,但是,如此糾纏不清的關係是他自己惹下的,所以,他也就沒有理由去責備革命同志不肯裝聾作啞了。就在這個時候,開公寓的白俄老太太替他解了圍,她在樓下高聲叫道:熊先生,有人打電話找你,說他就是你要殺的那個日本人。

電話聽筒中的聲音嗚嗚地像颳風,一嘴南腔北調的英語從風中傳來:您是熊闊海先生吧,我叫小泉敬二,冒昧給您打電話,請您原諒。

小泉敬二的英語雖然差,但語調文雅,語氣殷勤。熊闊海便也客氣地問:聽說您到北京去了,什麼時候回來呀?小泉敬二道:在您弟弟身上發生的事,我很遺憾。熊闊海還在問:您什麼時候回天津?小泉敬二道:您在報紙上把我罵成那個樣子,陸軍部和參謀總部的長官們都火了,我不回去不行啊;我知道您要殺我,我不怕,明天晚上19點整,我會去日僑俱樂部參加「居留民團」為我舉辦的歡送會,當天晚上就乘火車去上海。熊闊海道:19點天已經黑了,我沒法看清您的相貌。小泉敬二問:如果我請他們把會期改在下午17點整,您是不是就能用機槍清楚地瞄準了?熊闊海道:明天如果是晴天,應該沒問題。小泉敬二道:那就說定了,明天下午17點整。然後他問:您不介意我把剛才的這段對話刊登在報紙上吧?熊闊海道:也歡迎記者們明天到現場觀摩。小泉敬二道:那就請您稍等一下,我先把記者們請出去,然後與您講兩句知心話。過了好一會兒,話筒中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小泉敬二道:請您聽清楚了,我已經派人包圍了你老婆的住處,如果你不肯聽從我的命令,你,你的老婆、你的女兒、你的情人裴小姐、你的上司老於、你的幫凶老滿,還有跟你一起策劃這件事的所有共產黨人,到了明年的明天,就是你們的祭日……

聽到小泉敬二最後的這段話,熊闊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因為他剛剛想到,如果現在就告訴小泉敬二,參與策劃刺殺行動的還有楊小菊會怎麼樣?但是,他還是輕輕地將聽筒放下了。即使楊小菊當真向小泉敬二出賣了他,那也無關緊要,只要小泉敬二明天肯回來。

回到閣樓里,他將與小泉敬二對話的前半段向老於和裴小姐複述了一遍,後邊的內容則屬於民族戰爭中的常態,他認為不值得一提。裴小姐聽到這些居然不動聲色,而老於卻還在問:你跟這位女同志是怎麼回事?

他知道這件事當著裴小姐無法解釋,但還沒等他開口,裴小姐卻徑自對老於道:不管他有沒有太太,這都是我個人的事,請你不要干涉。老於一時語塞,呆望著熊闊海。熊闊海只能好言相勸:眼下最緊要的,就是請你把剛才出現的新情況向上級領導彙報。於是,老於腳下往外走,口中卻還不住地念叨:難怪,難怪,難怪哪!便去了。

見老於走出房門,熊闊海也就順便將寫給組織上的那封信捏成一團,塞進衣袋裡。他認為,自己雖然錯過了一次向組織上坦白的機會,卻重新贏得了另外一個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的機會,儘管這個機會也許會像小泉敬二威脅的那樣,會以他全家人的性命為代價。

再回過頭來,他發現裴小姐又向往日一樣,將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靜靜地坐在一邊,只是,這一次她坐到了他的床上。又過了好一會兒,紅燴牛肉上結起了一層白色的油脂,裴小姐方道:菜涼了,我下去借老太太的爐子熱一熱。她端著飯盒與他錯身換到門邊,這才問:我剛才那樣講,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她口中說著話,腳下卻往外走。

熊闊海絕不能讓她帶著這份疑慮和擔憂走出門去,便拉住她的手臂道:你把事實向我的同志和領導公開出來,我的心裡反而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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