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借槍 第十一節

熊闊海與楊小菊約定在下午3點鐘見面,但他有意提前一刻鐘來到馬爾林斯基咖啡館,進門後便毫不客氣地告訴迎上前來的別斯土舍夫,說他不再續交明年的會費了,然後徑直坐到店堂中最顯貴的位置——「希望號巡洋艦」蝕刻畫下,並為自己叫了一隻俄國茶炊,外加果醬、小圓麵包和奶油。別斯土舍夫和周圍的間諜們都吃驚地望著他,想必是以為他要麼是突然發了橫財,要麼就是破罐破摔不過了,但他此刻已經沒有了往日那份小心翼翼的心情,也不在乎這些傢伙會怎麼想他。

雖然方才想到了許多條出路,但是他知道,他只能有一個選擇,就是完成組織上交給他的任務。哪怕是完成任務之後立刻就犧牲,或者完成任務之後再放棄理想選擇逃跑,他都必須得把這項工作做好。他認為,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只有完成組織上的委託殺死小泉敬二,他才能保持住一個革命者的體面,如果被那個傢伙逃脫了,他就只能承認自己是一個膽小鬼,是一個玷污了理想的廢物,就會真的「什麼都不是」。

他今年只有30歲,還不想讓妻子、女兒、裴小姐,乃至組織上的同志現在就發現他原本只是個懦夫。他清楚地知道,即使最終騙過了所有的人,讓他們仍然蒙在鼓裡,以為他就像以往表現出來的那樣,是個不錯的革命者,但是他無法欺騙自己,因為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內心深處確實「像個懦夫」,所以,為了避免讓自己在恥辱中度過後半生,他必須得自覺自愿地「知恥而後勇」。

楊小菊來了,在熊闊海的茶炊中給自己倒了杯茶,並且加上大勺的奶油和砂糖,臉上很體貼地控制著表情,對熊闊海出人意料的奢侈沒有流露出半點異色。

熊闊海說,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大忙,把小泉敬二給我找出來。他已經不再操心眼前這個競爭對手可能會因此而輕視他,或者洋洋自得地傲慢起來,因為,如果他不能完成任務,他會率先輕視自己。

聽到這個請求,楊小菊表現得非常激動,似乎要伸出手來握他的手,但中途又羞澀地停在桌布上,口中道:在這個時候你能想到我,當真讓我感動,我們兩家原本就在合作,可不能因為個人的好惡妨害了抗日大業。熊闊海搖頭道:別說沒用的,這件事雖說是我的任務,難道不也是你上司命令你乾的事嗎?楊小菊笑得越發地羞澀了:你說得是,這都是因為我太懶,也有點膽小,不敢親手干,所以才麻煩您。熊闊海說你只要找出小泉敬二,我就替大傢伙兒幹掉他,一了百了。

不想,楊小菊卻對他講出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他說,小泉敬二已經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準備,包括巴爾扎克公寓里的機關槍和那個偽軍小隊長,他害怕了,又不方便到租界里來抓你,這才躲到北京去,據說,等他把手裡的幾件事情處理完就會直接前往上海,也許坐船,也許乘飛機,不會再在天津落腳。

聽到這個消息,熊闊海非常失望。如果讓他在幾天之內到北京去刺殺小泉敬二,他也許根本就找不到他。如果在小泉敬二前往上海的船上刺殺,他又無法得知小泉敬二的船期,況且,即使刺殺成功,他也必定是要犧牲的,因為在船上無處可逃。當然了,如果小泉敬二乘坐飛機,他就只能追到上海去了。

這時,楊小菊將話鋒一轉:不過,假如你真打算完成這項任務,我倒還有一個主意。熊闊海望著他沒有講話,但能清楚地感覺到病重的視網膜因為目光過於集中而有些刺痛。

楊小菊笑道:我也許有辦法能把小泉敬二從北京弄回來,甚至還能逼著他不得不去參加「居留民團」的歡送會。熊闊海知道,到了這個時候,他不相信楊小菊也不成了,儘管這個傢伙根本就不值得信任,於是他再次對楊小菊強調:只要你把這傢伙弄回來,殺人的事包在我身上……

熊闊海向楊小菊告辭,用老於給他的活動經費付了賬,而且像他年輕時那樣,洒脫地在侍者的銀托盤裡丟下了豐厚的小費。走出大門沒多遠,他又碰到了那個頭戴紅色毛線帽的報童,報童說我在這兒等您半天了,有人讓我給您送報紙來。在報童送過來的一疊報紙里,中英日文都有,熊闊海給了報童5元錢,告訴他給自己買雙棉鞋穿,然後便叫了輛洋車坐上,徑自回公寓去了。

熊闊海並沒有認為自己這種胡亂花用是在浪費革命經費,恰恰相反,他認為自己這是在運用正確的方法,努力找回他這種特殊「革命者」的「身份」。是的,自從前幾年家業衰敗之後,日常生活的窮困便凝固了他的智力,同時,窮困所帶來的愧疚與不體面,也漫漫地消磨了他的膽識和勇氣。他是個出生在富人家的孩子,儘管中共黨組織要求他們要剋制自己的慾望,習慣艱苦的革命鬥爭生活,然而,在他重歸故里,不得不在馬爾林斯基咖啡館與眾間諜周旋的時候,他實在無法將理想對他的嚴格要求真誠地運用於奢侈的租界生活——面對富人,他常常會陷入由於羞慚而生成的自卑之中。

錢是王八蛋,花完了再賺。他不由得想起市井之中的哲學,同時也記起了方才逼迫楊小菊答應他的另外兩個條件——如果他成功地殺死小泉敬二,楊小菊必須得將老於交給他的那一千元聯銀券補上。倘若事事如願,他便既可以利用楊小菊幫助他完成任務,又可以用對手的錢彌補組織上的損失,同時他還可以用節省下來的經費給妻女帶些川資前往上海。投親靠友是人生中最悲慘的一件事,他可不想妻子和女兒看著別人的臉色過活。

他要求楊小菊答應的另外一件事,是派人保護裴小姐。那是個無辜的女子,卻被捲入了這場危險的爭鬥之中,此時很可能已經被小泉敬二確定為報複目標之一了。

然而,等到他在中英文的各家晚報上讀到有關他和小泉敬二的文章時,他又恨不得將楊小菊揪過來狠狠地揍上兩巴掌。今天,各家晚報分別刊登了兩篇文章,英文的是《中共在法租界活動猖獗,巴爾扎克公寓重開索姆河之戰》,中文的是《熊闊海再演刺楊廣,小泉君京城搬救兵》。兩篇文章講的是同一件事,正是他刺殺小泉敬二的行動,文中公開了他所有的行動準備,並且轉彎抹角地嘲笑小泉敬二的逃跑,話說得很不中聽,顯然是在故意激怒日本人。他知道,日本人心眼兒小卻又好面子,這一招也許當真有用。

讓熊闊海感到氣惱的是,這兩篇文章表明,楊小菊最晚也是在今天早上便得知了小泉敬二逃往北京的情報,而且早已經對報紙做了部署,但他居然不動生色,靜等著熊闊海將身上的自尊自愛剝得一乾二淨,低聲下氣地前來求他幫忙。

依照眼下這種情形來看,即使他在行動之後成功地避開了日本人的報復,也很難再繼續情報俱樂部的工作了。在這件事情上,楊小菊不單讓他代替自己完成了刺殺工作,而且還擠兌得他為了妻女和裴小姐不得不向楊小菊求助。這樣以來,楊小菊既讓他領受了巨大的人情,又羞辱了他的自尊心,並且成功地將他趕出了情報俱樂部。相識一年多來,他們二人交手無數,這一次楊小菊終於清楚明白地佔了他的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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