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借槍 第九節

早上4點半鐘,安德森開著警車準時來了。熊闊海將裝機槍的麻袋藏在警車的后座下,讓安德森給他和老滿戴上手銬,裝扮成剛剛被捕的罪犯模樣,以免引起法租界巡捕的注意,然後他們便沿著河邊的碼頭區向南駛去。

在英租界太谷碼頭南端,早有一艘海關的蒸汽緝私艇候在那裡,岸邊還停著幾輛羅伊爾·羅伊斯和梅塞德斯汽車,一小群身穿花呢獵裝,窄檐獵帽上斜插著山雞毛的紳士正聚在緝私艇的甲板上吃早餐,其中就有借給安德森瞄準鏡和望遠鏡的小施德士。

安德森給他們解開手銬,親自提著麻袋,一直把他們送到機器艙里,然後將麻袋往煤水艙的角落裡一丟,便有水手三鍬兩鍬用煤將麻袋埋了起來。安德森對他們說:等一會兒出租界的時候,日本人要上船檢查,你們可別慌,先往臉上抹兩把煤灰,暫時當一會兒司爐吧。熊闊海故意為難他道:只要別把你嚇得尿褲子,我是一點也不會慌的。安德森聞言立刻作勢要打,熊闊海也拉了個「白鶴亮翅」的架子假作應戰,於是,他們又感覺像是回到了一起淘氣的孩童時代。

日本人的關卡對這群出城打獵的歐洲富人並沒有留難,緝私汽艇很順利地向南駛出去二十多公里,然後拐入一條狹窄的河道,又行駛了半個多小時才停下來。這條河道的北邊是一大片水溝縱橫的濕地,每年春秋兩季野鴨子遷徙時,都會在這裡停留很長一段時間。河道的南邊是地面較為平整的鹽鹼地,癩痢頭似地生長著稀疏的野草,偶爾能見到幾棵樹,也是歪歪扭扭的一副病態。

獵人們去北邊打野鴨子,熊闊海扛著機槍往南走,安德森和老滿兩個人跟在他後邊,每人抱著一隻長形大南瓜。安德林打趣道:我還真得跟著你去看看,就你這一雙病眼,別說從那麼遠的地方開槍,就算是在你面前放上一頭大象,你也未必能打中它的屁股。熊闊海針鋒相對道:還記得小時候打彈弓嗎?你伸手摸摸你腦門上的那兩塊疤,就知道我能不能打中。

他們二人用英語鬥嘴,老滿聽不懂,只是嘿嘿地笑,腮上左邊凸起一下,右邊凸起一下,正在用舌頭起勁地撥弄著從獵人的餐桌上抓來的布萊頓硬糖。

走到遠遠能望見一株還算粗壯的小樹時,熊闊海停下來,從水溝邊拔了一根比他的身材短些的蒲棒插在地上,又掏出皮尺量了量蒲棒的高矮,然後背身往小樹相反的方向走,走一段便停下來,伸出大拇指比著,隔著蒲棒向小樹望一望。終於他停了下來,在他停下來的地方做了個標記,便讓老滿幫他拉著皮尺丈量從標記到蒲棒的距離,最後,他又讓老滿量了量從他的腳下到他的眼睛之間的長度,便掏出個小本本記算起來。

安德森也彎下腰到蒲棒後邊東張西望,故意改用漢語打趣熊闊海,好讓老滿也能聽懂他們的對話。他說,你這是看風水找墳地,還是招魂跳大神哪?熊闊海說找著墳地我先埋你。老滿插話說,你們誰也別埋誰,要埋也得先把俺送回家,再給俺帶上幾斤肉包子。

其實,熊闊海這是在用《數書九章》中的「望敵遠近法」計算距離,他知道安德森和老滿都不會懂這些東西,也就懶得跟他們解釋。前兩天他選中巴爾扎克公寓的時候,就曾先到與公寓相連的平頂樓房上測量了一番,得出的結論是,從「射擊點」到日僑俱樂部的小樓門前,射擊距離為685米,遠近誤差不超過5米。在這個距離之內,不論是捷克輕機槍還是老滿帶來的「歪把子」,對人體的殺傷力是不成問題的,成問題的是精確度。他清楚地知道,對於普通的輕機槍來講,在這個距離進行精確射擊,實在是有些遠了。

熊闊海用一條長方形的木板墊高瞄準鏡,然後拿兩條狗頸圈將瞄準鏡和木塊固定在槍機上方,而機槍則架在了一條土埂上。透過瞄準鏡,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老滿正抱著兩隻大南瓜朝小樹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回頭張望,滿面的憤怒。方才,安德森用手槍頂在老滿的腦袋上,硬逼著他去安放靶子,而老滿臨行時則不住地向熊闊海哀求,說咱們是一夥的,你可不能在背後打俺的黑槍。

小施德士的瞄準鏡確實高級,但越是高級的東西就越是難使。熊闊海讓瞄準鏡小心地跟蹤著老滿的腦袋,由近及遠,一邊調節一邊熟習它的操作方法。安德森坐在他身邊,齒間咬著一根草梗,將帽沿拉下來遮擋早晨斜射的陽光,很悠閑的樣子,口中卻還忘不了撩撥熊闊海:怎麼樣,想打個賭嗎?熊闊海問:賭什麼?在瞄準鏡中,老滿那個頭髮蓬亂的腦袋充滿了鏡頭,逆光之下,黑乎乎的挺嚇人。

安德森說我賭你第一槍和第三槍里肯定會有一槍打不中。熊闊海說閉上你的烏鴉嘴。安德森又說,我還賭你打中的第一槍,必定是打在那個鄉巴佬的鼻子上,殺人滅口可是你們的慣技呀!

聽到這話,熊闊海的心中不由得一陣焦躁。他知道安德森這是在故意激怒他,好讓他無法平靜地瞄準,但是,安德森找出來的這個理由太可恨了,那是他內心深處最痛苦,也最傷心的癥結。只聽安德森又說:我還以為你這輩子再不敢沖著人瞄準了,不想你居然要自己動手,佩服呀佩服!

熊闊海確實從來也沒有將槍口對準過任何人,特別是人的臉,因為那會讓他肝腸寸斷。但是他知道,安德森此時故意揭開他的這個傷疤,必定是因為沒想到他會親自動手實施刺殺行動,所以才擔心他在用槍瞄準小泉敬二的臉時無法扣動扳機。

也就這個時候,瞄準鏡中的老滿突然回過頭來,逆光中他的眼睛、鼻子和嘴變成了一塊黑洞般的陰影,像死人一般難看,而瞄準鏡的十字線恰好就在這塊陰影的中間。熊闊海只感覺胸中一陣作惡,便猛地丟下機槍,翻身跑開幾步,伏在地上乾嘔不止。安德森也跟了過來,口中仍然不依不饒道:怎麼了?有喜了?還是被我說中,你當真不敢開槍?

熊闊海發覺,安德森說中了他一直在對組織上,或者說是對所有人都隱瞞的那個關鍵問題——他是否有能力向小泉敬二開槍?於是,他不由得惱羞變成了怒,將安德森撲倒在地,兩個人在初冬乾燥的土地上翻滾、廝打起來。熊闊海抓住安德森的兩隻大耳朵,將他的腦袋往土地上撞,而安德森則揪住熊闊海的頭髮,用腳踢他的屁股。等到打累了,他們便像兩隻打鬧過後的小狗一樣躺在地上喘粗氣,這時,安德森才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用英語鄭重地向他道歉:對不起,我忘記了你母親的事,請你原諒我。

再回到機槍邊,熊闊海強迫自己不要受喪母之痛的干擾,要穩住心神,但是,此刻在瞄準鏡中出現的,已再不是老滿的滿頭亂髮,而是他母親臉上被「達姆彈」打出一個大洞的可怕情形。那是在民國七年,也是初冬,熊闊海只有八歲,母親帶著他到河南安陽去看望駐軍在那裡的父親,不想,當天夜裡發生了兵變。許多年之後熊闊海才知道,這是因為直系的吳佩孚通電反對皖系的段琪瑞「武力統一中國」的政策,皖系軍人才在他父親的軍隊中策動了這次兵變。那天夜裡,他父親帶著衛隊出去彈壓,卻被一股亂兵乘機衝進他和母親的住所,母親護住他往後院逃,被一顆子彈擊中,一下子撲倒在他身上。等到他推開母親的身體爬起來時,亂兵已經離去,這時他才發現,母親的臉上已經沒有了五官,只留下了一個黑黑的大洞。而此後多年,讓熊闊海不得不從黃埔軍校中途退學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每次面對畫著人臉的胸靶時,槍口前出現的總是他母親中彈後的那張黑洞洞的臉。

對不起,你一定要原諒我,我這是一時糊塗,不會妨礙你刺殺小泉敬二吧?安德森在熊闊海身邊蹲下來,口中仍在不住地道歉。熊闊海用力搖了搖頭說,往後再不許提這件事了。在這件事情上,他不好過多地責備安德森,因為,當年他父親帶著他從安陽回到天津家中的時候,他的精神已經崩潰了,多虧有安德森這個玩伴,每日里過來與他糾纏、打鬧,這才讓他慢慢地恢複過來,至少在進入軍校之前,他以為自己已經恢複了。然而,安德森的胡鬧讓他終於明白,在他這一生當中,無論他將要射擊的是什麼人,他都無法面對瞄準鏡中的那張臉,哪怕那個人是日本侵略者小泉敬二。

安德森這時又給他胡出主意:實在不行,你可以讓你的同夥替你開槍嘛!

住口。熊闊海清楚地知道,他絕不能把這件事告訴老於,因為這關係到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也關係到他在上級領導面前的聲譽——他的所有領導和革命同志都知道他是黃埔軍校出身的軍事家,是一個意志堅定,行動勇敢的鬥士,他不能辜負了他們的信任,更不能因為這個小小的缺陷而讓他們失望,所以,他不得不親自動手射擊。

殺了小泉敬二,我的病也就該痊癒了。他直截了當地對安德森講出了實話。

遠處,老滿已經將南瓜吊在樹杈上。瞄準鏡中的那張黑洞洞的臉消失了,現出來的是南瓜金黃色的外皮和淺綠色的花紋。安德森站起身來給老滿打手勢讓他離開,熊闊海往槍膛中壓入了一顆鉛頭子彈。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住胸中的乾嘔,對安德森道:你還想打賭嗎?

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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