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借槍 第八節

靈車停在巴爾扎克公寓門前,安德森一臉的不高興,對熊闊海說你小子凈給我添麻煩,還非得去試槍,早晨4點半,你給我早點下來候著。熊闊海一邊護著老於和老滿往樓里走,一邊對安德森沒好氣道:這都是你自找的,你不逼我就沒有這些麻煩事。

比利時二房東的頭上罩著髮網,滿臉堆笑迎上前來,伸手要接老滿手裡的麻袋,被熊闊海一把將他推得撞到牆上,並用手指戳著他的腦門罵道:閉上你這對狗眼。

熊闊海今天非常生氣,這怒氣不單是與安德森或二房東有關,更主要的是生老於的氣,生上級領導的氣。他向領導申請的是一挺輕機槍,怎麼還要給他搭配一個偽軍小隊長!

老滿剛一進房門,便脫去腳上的布鞋,赤著滿是黑泥的雙腳盤腿坐在唯一的一張單人床上,對他們二人說,俺不知道你們老幾位是多大的來頭,可俺看出來了,你們這是玩命啊!老於對熊闊海說,昨天你走後,我一邊派同志坐火車直奔滄州,一邊請示上級領導,等領導同意了我的請求,我立刻打電報給派去滄州的同志交代接頭暗號。老滿接著說,昨天下晌,你們縣大隊就派人到辛店據點找俺表哥,說他們的機槍壞了,只能打單發,要借俺們的機槍到天津衛來用,俺表哥膽小,可礙著交情面子又不能不借,就讓俺跟著一起來了,說是無論如何,叫俺第四天頭上一定得把槍帶回去,小日本兒每五天過來檢查一次,要是看出來少了一挺「歪把子」,俺表哥必定活不成。

熊闊海實在沒辦法相信老滿的話,而且他看出來老於也不信,於是他問老滿:你在滄縣的辛店駐守?老滿說辛店是個大據點,每五天趕兩個大集。熊闊海問,你們和八路軍是怎麼聯繫上的?老滿搖頭說,不跟他們聯繫也不成啊,再者說,小日本兒也不能長年累月佔住這兒不走,早晚有一天大傢伙兒還得在一口鍋里攪馬勺不是?熊闊海還是無法相信,又問:你們和八路軍不打仗嗎?老滿說有日本人在的時候,打得熱鬧著哪,可就是不傷人,要是傷了人,誰也甭想過好日子。

老於插言問道,你們把機槍借給八路軍,不怕他們掉過頭來打你們嗎?老滿大笑起來,說怎麼不怕?可你要是不借,他們更要打你不是?你是不知道,借槍借物這是常事,有的時候還借炮樓哪!熊闊海不明白,炮樓怎麼借?老滿說你們城裡人不知道鄉下的事,八路軍的上司來命令要他們端多少個炮樓,他們就得端多少個炮樓,少一個也不成,有時候他們端完了那些死心眼兒的炮樓還湊不夠數,就找俺表哥商量,在公路邊上借兩個小據點燒燒,保證不傷人。老於問,日本鬼子就不管你們嗎?老滿說管呀,可別的人不單丟了炮樓,還傷了人丟了槍,俺們這邊只丟炮樓不丟槍,小日本兒還得賞俺們不是……

話說了有一車,熊闊海問老於,你信他的話嗎?老於說反正我不信,你信嗎?熊闊海說我也沒法相信。雖說他們無法相信老滿講的是真話,但當他們看到老滿將麻袋中的機關槍裝配起來的時候,又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熊闊海說,也許下邊的同志們當真有這本領。老於說,無論如何,我明天得向上級彙報這件事,看他們怎麼說。

老滿對他們的懷疑根本就沒往心裡去,裝完機槍就往方桌上一架,說:俺表哥說了,「天津衛的大老爺們就是有能耐,腳底下安菜刀(滑冰的冰鞋),給個大蜡釺子吹得嗚哇山響啊(吹嗩吶)」,俺也不想腳底下安菜刀,俺就想吃吃你們那個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再瞧瞧外國娘們兒,也算這輩子開了眼啦。

老滿沒心沒肺地上床睡了,熊闊海開始研究這種他從未接觸過的機槍,而老於則將他自己帶來的小型台鉗旋緊在方桌上,然後將鑽頭、水銀壺、坩堝、細鉛條等物鋪排開來,準備將機槍的鉛彈改造成「達姆彈」。

這就是被傳說得神乎其神的「歪把子」機槍!熊闊海沒有立刻動手拆解,而是先從外觀上著手,找尋他熟習的東西。毫無疑問,這種機槍是根據法國在上一次「歐戰」中廣泛使用的霍奇基斯機槍仿製的,槍管和擊發裝置幾乎完全相同。然而,這種槍的裝彈方式讓他感到很奇怪,霍奇基斯機槍是條形彈夾橫向裝彈,每條20至25發子彈,而這種「歪把子」機槍既沒有使用條形彈夾,也沒有使用捷克機槍的那種香蕉形彈夾,而是在它左側的供彈口處安裝了一個他從來也沒見過的「進彈斗」。

機槍連續射擊時,供彈和退殼是非常關鍵的步驟,如果不能清楚地了解它的工作原理,熊闊海絕不會貿然使用這支槍。他很客氣地向老於請教,問他是否見過這種供彈裝置。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與老於「共事」,以往他們只是各司其職,他認為自己理當守著君子之交的規矩。

老於剛剛在一隻小小的粘土爐子里生起火來,弄得滿屋子煙。他說我也沒見過,但它的子彈跟「三八」式步槍通用。然後,他便將子彈夾在台鉗上,拿起鋦鍋用的弓子和鑽頭,在彈頭的頂部打孔。

熊闊海小心地將擊發裝置拆卸下來,研究它的供彈和退殼系統,於是他發現,在槍機的閉鎖裝置上有許多外來的刮傷。他再次很客氣地向老於請教,而老於卻老實不客氣地讓他先別說話。

等到老於將一滴水銀小心地裝入在彈頭上鑽出的孔里,這才放下水銀壺湊過來。他用手仔細地摸那些刮傷,又拿了顆子彈裝在槍膛里試了試,說這東西一定是常卡殼,然後只能用刀,或是鉗子把變形的彈殼拔出來。熊闊海說這下子可麻煩了。老於用手敲了敲「進彈斗」說,你先把這東西拆下來,等我弄好子彈咱們再看。

老滿總共給他們帶來了60發子彈,熊闊海只同意老於改裝20發。他擔心改造後的「達姆彈」飛行路線不規則,加上射擊距離又太遠,精度必定會降低。此時,老於已經開始用融化的鉛液給裝上水銀的子彈封口,然後用銼刀小心地將修補後的彈頭銼圓。這種子彈在擊中目標後,鉛彈頭裡的水銀會藉助慣性衝破彈頭的前部,給人體造成大面積的開放性創傷。上一次「歐戰」之後,這種子彈被認為是不人道的武器,被「國聯」禁止使用,但對於刺殺行動,特別是近距離射殺,這種子彈仍然倍受刺客們的推崇。

熊闊海原本反對使用「達姆彈」,但由於老於固執地堅持,他也只好聽之任之了。因為對進彈斗的設計不熟習,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干。他知道,如果他不慎損傷了供彈系統,這挺機槍也就等於報廢了,但是,如果讓他不把這件武器弄明白就使用,他也絕對不能同意。他在黃埔軍校的槍械教官是個滿嘴粗話的德國留學生,曾經對他們反覆強調:你們這幫小混蛋給我聽好了,陌生的武器比陌生的女人更危險;陌生女人最多也不過是偷光了你的錢包,或是傳給你「楊梅大瘡」,但任何一種陌生的武器都可能在你使用的時候先要了你自己的小命。於是,「陌生的武器比陌生的女人更危險」這句話,便成為他們這一期槍械科學生的「班訓」。

進彈斗終於被拆了下來,熊闊海很快就弄清楚,這隻進彈斗里可以裝進去6個彈夾共計30發子彈,當槍栓向後運動時,就會帶動一個簡單的棘輪,把位於底部的彈夾拉入「套筒座」,同時退出槍膛中的彈殼。

只是,這枝槍卡殼的原因他還是沒找到,他覺得,從槍托和槍身上的累累斑痕來看,也許是因為這隻槍太舊了,槍膛變形,才容易造成卡殼。但老於卻不這麼看,等他用火柴棍蘸著紅漆給每顆「達姆彈」的頭上做完標記,這才對進彈斗和套筒座檢查了一番。他將手指伸進套筒座摸索了一陣,便用臟手在熊闊海的背上用力拍了兩下,然後親熱地摟住他的肩膀笑道:你到底是個學生,不知道日本人在機器上的聰明反而會讓他們造出最蠢笨的東西。

在老於的指點之下,熊闊海終於發現了那個已經乾涸的給子彈上潤滑油的油槽。看來,那些偽軍們必定是在保養槍支時不肯用心,這才會讓沒上潤滑油的子彈常常卡在槍膛里。

老於的這個發現固然很重要,但熊闊海的心中卻有些不愉快,因為他很不高興老於對他做出拍後背、摟肩膀的親昵動作。他認為革命同志就如同「古之君子」,應該嚴守孟夫子所說的「義者宜也」的道理,除去共同的理想之外,在交往中既不能越軌,更不能失禮。抗日和革命都是嚴肅的事,如果同道之間戲謔不止,也就難免會失了規矩,少了尊重。雖說革命不分貴賤,但他們畢竟是兩種人,他不想與老於有工作之外的任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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