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借槍 第六節

轉過天來一大早,熊闊海來到了他選定的射擊點——巴爾扎克公寓,坐進公寓對面一處攤煎餅外加代售俄式紅腸三明治的小吃鋪里。他先給自己盛了一大碗免費的高粱米湯,告訴老闆等潤開胃口再決定吃什麼。當他喝到第三碗清湯寡水的米湯時,便望見安德森陪著一名法國巡捕來了。那名法國巡捕一揮手,跟在後邊的安南巡捕便衝進公寓,不一會兒就綁了一名哇哇大叫的白俄回到街上,然後風一般地去了。

熊闊海對小吃鋪老闆說對面像是有空房了,我得去看一眼,便忙不迭地衝進對面樓中,租下了被捕的白俄剛剛騰空的那間閣樓。

這是一座四層的公寓樓,頂上的閣樓原是留著通風隔熱的,但自從「七七事變」之後,淪陷區的中國人大量湧入租界,一時間人滿為患,不要說是閣樓,就算是樓梯底下也會有人出錢租住。如今,像熊闊海這樣仗著巡捕幫忙,利用抓捕原房主的辦法替自己騰房子的「規矩人」到處都是,所以,公寓里的二房東和房客都不以為怪,只是有幾個毒品販子模樣的傢伙將手插在鼓鼓的腰間,橫著眼睛盯住他,不是好神氣。

從閣樓的老虎窗向外望去,寬闊的河景一覽無餘。巴爾扎克公寓坐落在法租界與日租界交界的秋山街、法租界斜向里插過來的海大道和沿河的河壩路交匯處的尖角上,從東南向西北望去,東河岸意租界的突出部分並沒有擋住他的視線,他可以直接望見日租界山口街河岸。只是,熊闊海的眼病很嚴重,視力不佳,只這樣望出去,他無法判斷從這個位置是否能很順暢地將子彈射到日僑俱樂部的小樓門前。

這間閣樓像任何一處白俄的房間一樣,瀰漫著一股子過熟的捲心菜味道,床下、牆角到處堆滿了空燒酒瓶子,門後堆放著兩紙箱日本肥皂和一大捆蘇聯毛毯。矮個子比利時二房東必定是被方才的陣勢嚇怕了,點頭哈腰地進門來,張羅著搬運俄國人的東西,同時用本地土語巴結道:您老人家想用嘛開心解悶的玩意兒只管吩咐下來,除去大煙泡得現燒,添火、要俄國妞兒都方便得很。熊闊海說他需要一張結實的八仙桌,不一會兒,二房東便搬了一張粗笨的榆木方桌上樓來,桌上一路往地上散落著麻將牌,後邊還有人一路在罵。

於是,熊闊海故意將自己裝扮成那種心黑手狠,表面上卻又斯文有禮的罪犯模樣,用手臂半威脅地摟著二房東往門外送,口中卻客客氣氣地與他商量:明天我過來給門上換把鎖,其實換不換的也沒大用,但是有一節,從現在開始,你不許再踏進這個房門一步。比利時人眨巴著眼睛悄聲道:您老人家甭管做哪路活兒,我都能幫您把風、看線、聽消息,但有一件事求您老高抬貴手,您要是萬一收不上錢來非得「撕票」不可,這門外邊就是大河,可不許像上回那個混蛋那樣把死人砌在牆裡,臭了我們一年多。熊闊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往河裡扔死人時我還得讓你搭把手不是?

熊闊海認為巴爾扎克公寓的環境並不理想,這裡是日租界和法租界的臨界區,又靠近河岸碼頭,公寓里住的多半都是各類罪犯,而且房租奇貴,不過,這種複雜的環境也有它的好處,那就是不管房客的行跡多麼可疑,也絕不會顯得刺眼。

這時,安德森推門進來,將手中的兩隻牛皮盒子往八仙桌上一放,大大咧咧地說,東西都給你借來了,能不能幹成就全看你的啦。他又走到窗口向遠處望了望,說這距離可不近哪。

昨天晚上回家之前,熊闊海先去見了安德森一面,安排了今天早上抓人、騰房子的事,然後又讓他去幫忙借兩樣東西。安德森既然要逼著他刺殺小泉敬二,自然也該出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想,聽了熊闊海提出的要求,安德森將兩隻藍玻璃球似的大眼睛瞪著滾圓,叫道:在租界里開機關槍,你要瘋啊?熊闊海沒理會他的驚異,只告訴他距離很遠,瞄準鏡和望遠鏡都要高倍率的。

從那精緻的小牛皮包面的盒上,熊闊海看出,安德森給他借來的是兩樣世界一流的好東西——德國蔡司·耶那光學儀器公司的產品。安德森得意道:除了我,小施德士絕不會把他的這些寶貝借給任何人。熊闊海知道,這位小施德士是德國大軍火商,禪臣洋行的創辦人老施德士的小兒子,現在也住在英租界,是狩獵俱樂部的會員。

小施德士果然是個狂熱的狩獵愛好者,他的這隻瞄準鏡是去年才剛剛上市的奢侈品,高達24倍率,價格能抵得上一輛汽車。熊闊海舉起瞄準鏡向日租界望去,通過四隻旋鈕的複雜調節,日僑俱樂部門廊下站立的侍者的大扁臉便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然而,當他輕輕地咳嗽一聲,瞄準鏡略微抖動了一下之後,鏡頭中的人臉便消失了,而且一時間很難再找回來。他知道,這就是瞄準鏡的最大缺陷——「視場」太過狹窄,倍率越高,「視場」就越狹窄,對準焦距後只要略有移動,目標就會從「視場」中消失。它的另外一個重大缺陷就是對目標環境的光線要求極高,倍率越高要求的光線越強。讓他感到擔心的是,如果小泉敬二的歡送會是在晚上舉行,他在這麼遠的距離是無論如何也沒法瞄準的,但是,如果歡送會是在白天舉行,他們射擊後便又很難脫身了。

然而,這一切不利因素都不能對安德森講,這個傢伙是在逼迫他殺人,不會允許他找任何理由退縮的。想到此處,熊闊海反而笑了,從這個角度來考慮,安德森就顯得很重要了,因為,他發現安德森在後邊的整個行動中居然很有用處。

安德森顯然發現了他臉上的笑意,便突然大怒道:你一露出這臉壞笑我就知道沒好事,可是你別忘了,現在不是咱們上小學的時候,再想讓我聽憑你使壞,辦不到,你的那個混蛋組織里所有的人,你的老婆孩子,還有你的情婦現在都捏在我的手心裡,你如果不老老實實地幹活,我手上略微使點勁兒……

見安德森毛躁的性格依然沒變,熊闊海便用兒時的口吻笑道:你這是又害怕了吧,才嚇唬我給自己壯膽?你都三十歲了,怎麼還沒改了這壞毛病?要是老這麼嚇唬自己,你媽媽明天早晨還得曬你的尿褥子。

到了這一刻,熊闊海終於想清楚了,殺人的事再沒有可推託之處,所以,他的心情反而放鬆下來,安德森在他眼裡也就又變成當年那個身材高大卻心眼笨拙的小男孩,而他自己也在這一刻找回了當年那個機靈百變,調皮搗蛋的小男孩心情。

該死的,這是殺人,不是小男孩淘氣。他想迅速打消掉那股猛然湧上心頭的玩世不恭的情緒,然而,他最終也沒能控制住臉上的笑意,結果引得安德森大大地發了一番沒用的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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