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借槍 第五節

在熊闊海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他與裴小姐各自坦白了真實的身份。雖然他在情報俱樂部里是半公開的共產黨人,但組織上絕不會允許他將身份暴露給像裴小姐這樣的普通民眾。他知道自己又一次違反了組織紀律,同時也發覺自己與裴小姐的關係因為此事一下子被拉得很近,而此刻在裴小姐身上猛然迸發出來的親近姿態,又讓他感覺陌生,不知所措。

就在裴小姐渾身上下飛揚著驚人的熱情,四處張羅著燒熱水,要親自動手替他洗頭、刮臉的時候,他匆忙換上一件舊棉袍,抓起老於早晨遺留在這裡的剃頭匠的褡褳和「喚頭」便出門了。

裴小姐並沒有攔阻他,而是小鳥般溫順地將他送到大門口,在俄國老太太驚異的目光注視下與他揮手道別,並且高聲問:你今晚幾點鐘回家?

聞聽這句好似賢德妻子送丈夫出門的溫柔話語,熊闊海感覺自己很像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浪子。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很是生自己的氣,更生楊小菊的氣,這個國民黨的高級特務為了達到目的從來都是不擇手段,見他不肯合作,便硬生生將裴小姐拉進這樁麻煩事中來。這樣以來,楊小菊既可以達到讓熊闊海替他刺殺小泉敬二的目的,又能藉此機會與裴小姐熟識起來,為日後拉裴小姐替他工作做好鋪墊。

不過,熊闊海還是公允地承認,楊小菊向他提供的情報和裴小姐在《支研物價周報》上發現的線索相互印證,應該能證實小泉敬二歡送會的確切地點就是日僑俱樂部。他沒有坐車,也沒有膽大到划動「喚頭」招攬剃頭的生意,因為他根本就不會剃頭,而是悄悄地步行走出英租界,穿過法租界,進入了日租界。

他下午的奔走收穫極大,在他穿過日軍檢查崗時不得不撕碎的六幅地圖當中,有幾張是日僑俱樂部的布局圖和位置圖,另外幾張是他剛剛選中的射擊點的位置圖和撤退路線圖。

天津是座依河而建的城市,海河自西北向東南穿過市區,但這條河並不直行,而是在市區里彎了一個肥胖的「肚子」。這個「肚子」從上游往下,過了金湯橋不久便開始向西南凸起,流經日租界時便到達了「肚子」的頂端,然後划出一個弧形收縮到下腹部,恰好流至法租界。而這一帶河岸的對面是義大利租界。

日僑俱樂部就建在這個「肚子」的頂端,日租界河岸上的山口街和日本機關、洋行林立的宮島街的街角上,是座二層小樓,卻佔有四五畝地的大院子。讓熊闊海感到慶幸的是,俱樂部建成的時間不長,院子里的植物都很矮小,周圍也只有一道不足兩米高的圍牆,如果從遠處向院內射擊,除去圍牆之外不會遇到太多的障礙物。

捷克產的VZ26型輕機槍的有效射程是一千米,為了提高射擊的精確度,同時還要讓子彈越過日僑俱樂部的圍牆,更重要的是要保證槍手在行動之後能安全撤離,所以,他必須得選擇一處距離在200米到400米之間的居高臨下的射擊點。

然而,能滿足這些條件的地方很少。最有利的射擊點應該在河對岸,最好是在回力球場的頂樓上。站在回力球場的四樓向西望去,熊闊海能夠將日租界河岸上的情形一覽無餘,目測距離應該有400米多一點。在這個距離之內,如果給捷克輕機槍臨時加裝一隻5倍率的狙擊瞄準鏡,他能夠清楚地瞄準。

然而,他最終還是否定了這個選擇,第一個原因是回力球場本身是一座大賭場,每日來來往往的賭徒品流混雜,很難保證他們不被人發現;第二個原因是義大利人與日本人關係密切,一旦他們實施刺殺行動,不論成功與否,義大利人都會配合日本人封閉整個意租界,到那個時候,即使他事先在此地安排好隱蔽處所,也很難逃脫敵人挨門挨戶的搜捕。

既然在意租界行動都不安全,自然也就用不著考慮日租界了。在熊闊海幾乎將腳上那雙舊英國皮鞋走到開線的時候,他終於在法租界找到了一處射擊點。這個地點比意租界的回力球場差很多,但他認為,這是這次行動中唯一可能會讓同志們全身而退的地點。他厭惡「不惜一切代價」。

雖然找到了射擊點,但他不知道老於是不是真的能給他弄來一挺輕機槍。英法租界外邊乃至整個華北地區都是日軍佔領區,在每一條進入租界的通道上,日軍都派了重兵嚴加把守,對過往的行人、貨物進行仔細搜查,而一挺VZ26型輕機槍長一米二,加上彈藥得有二十多斤重,要想帶著這麼笨重的傢伙偷偷溜進租界里來,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

於是,他開始懷疑自己向老於提出這樣的要求,是不是在有意為難上級領導?是不是自己到底還是害怕了,膽小了,想借著這個由頭退縮下來,製造困難以逃避責任?然而,到目前為止,除去用輕機槍遠距離射殺,他和他的上級領導,以及眾多的革命同志們還都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來,從這一點上來看,他這又不是膽怯,而應該被認為是在積極主動地發揮創造性的想像力。

該死的。他一時也無法弄清楚自己的真實想法,便決定把手裡的工作放一放,出去走一走。他希望回來後能有一個真正的好心情,為自己面對的難題找到更好的解決辦法,因為,除了選擇刺殺的方式之外,他還有一個更重要也更為難的問題一直無法解決——怎樣才能得知小泉敬二出現在日僑俱樂部的確切時間。

熊闊海租住在公寓樓頂上的閣樓里,老虎窗外的瓦頂雖然不算太陡,但也很危險。從老虎窗里爬出來,他沿著瓦頂來到屋角,磚砌的煙囪上有一根他事先系在那裡的粗麻繩,三米多長,每半米結了一隻拳頭大小的繩結。早早安排下這麼一個安全措施,等萬一發生危險時,便能給他帶來一線生機。

他伏在房檐上向下細看,發現公寓里所有的窗子都沒有燈光,這才拉著繩子溜下檐角,然後伸出雙腳勾住排水管,再沿著排水管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面。他選擇這樣一種方式在深夜中出門,並不是因為懼怕俄國老太太的惡言惡語,也不是為了避開他的對手,而是擔心他的上級領導在公寓里安排了隱姓埋名的革命同志,以便就近保護他的生命安全。作為一個革命者,雖說應該是對黨無話不談,但是,熊闊海發覺自己身上存在著太多的缺陷和秘密,讓他一時無法做到這一點。

愛丁堡道25號的地下室有兩扇狹窄的小窗子,露出地面一尺左右。熊闊海見樓上樓下都已熄燈,便將街邊的垃圾箱推到窗前,然後他在垃圾箱和地下室的小窗子之間趴下來,伸出手指輕輕地敲擊窗上的玻璃。

窗子打開來,裡邊露出一張尖尖的小臉兒,是他的女兒。女兒道:爸爸,我害怕,媽媽今天又不好受。他忙問:現在怎麼樣了?女兒道:難受了兩天,剛才睡下,您讓她接著睡行嗎?

熊闊海把裴小姐送給他的漂亮的石榴和楊小菊付過賬的蛋糕送過去,女兒立刻綻放出天使般美麗的笑臉,以至於在乾澀的皮膚上堆滿了因營養不良而造成的皺紋。她打開紙盒,伸出食指挖了一指頭奶油放在嘴裡,然後便將紙盒和石榴放在窗台上,用一隻手小心地護持著,口中道:媽媽的藥用完了。

熊闊海忙問,媽媽還是經常發病?女兒說,每天都發,我怕得要命,您說媽媽會不會死?他只好說,媽媽不會死的,不會的。女兒說,您總說媽媽不會死,但媽媽不信,她讓我問您,萬一她死了,我到哪去找您?

熊闊海早便擔心他太太會死在心臟病上,但是他沒有辦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她們母女隱藏在大城市裡,因為,只有在這裡才能買到救治他太太的「Ⅲ硝酸甘油」。他從衣袋裡掏出3元錢交給女兒,這是他們母女半個月的生活費,給了她們這筆錢之後,他的衣袋裡就只剩下幾枚丁當作響的銅元了。

您明天還來嗎?女兒問得很委婉,因為他沒給她買葯的錢。罷了,罷了!熊闊海從貼身的衣袋裡掏出老於給他的活動經費,給了女兒20元,同時說道:還是到中西大藥房找上次那位藥劑師,他是個好人,一定會給你真葯。停了一下他又說,路有點遠,你去的時候一定要當心電車和汽車。女兒一邊仔細地把錢掖在懷裡,一邊說,我走人行道。

剛剛才十二歲的女兒,就不得不看護病重的媽媽,還要管理家務,熊闊海為此很難過。看著女兒關好窗子,他將垃圾箱推回原處,這才往回走。但沒走出多遠他便注意到,街道的兩側有兩伙人在遠遠地跟著他。他相信這一定是安德森和楊小菊的手下,他們在監視他的太太和女兒,怕他偷偷地將她們轉移,讓他們失去要挾他的籌碼。照眼前的情形看,日本人找到她們母女也應該是早晚的事情,為了推遲這個危險的局面出現,在完成任務之前他不應該再到這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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