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借槍 第四節

熊闊海忙了一整天,回到公寓已經深夜了。俄國老太太用英語、俄語、法語,外加他聽不懂的漢語不住地抱怨,說他只交那麼點房錢,還不肯包伙食,卻讓她每天深夜都得從床上爬起來給他開門,實在是不通情理。

他打開閣樓的木板門,看見碩大的老鼠吱吱叫著四下里逃散了,吊在房樑上的糕點倒是安然無恙,只是拴著晚飯的麻繩被老鼠咬斷後落在了地上,手巾包被咬了個洞,玉米麵餅子也被啃掉了一塊。

搓乾淨被老鼠啃過的缺口,他將餅子咬在口中,立時便嗅到了玉米面那股特有的甜香。他一邊匆忙地吞咽,一邊從衣袋中掏出大大小小的碎紙片,然後費力地將它們分類,拼接,組成六幅用鉛筆畫就的簡單地圖。

今早他從家中出來後,先是將刻好的蠟版給負責印刷的同志送去,並且請那位同志替他找一個報童幫忙,到日租界去買近半個月來的《京津日日新聞》和《華北經濟新聞》等日文報刊,以及漢奸們創辦的《天津日日新聞》、《東亞晨報》和《中美晚報》等中文報紙,並且留下了三元錢。要想找到小泉敬二的行蹤,不能單指望馬爾林斯基咖啡館這一條路,況且,在設計刺殺行動的時候,這些日本人的報紙也必定會給他提供一些有用的背景情報。

等到他手裡拎著楊小菊已經付過賬的糕點,與老於分手後來到約定地點的時候,他看到一個頭戴骯髒紅毛線帽的小男孩正在那裡等他。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十二三歲,兩條黃鼻涕在唇上進進出出,鼻子兩側結起了蝴蝶樣的厚痂,破棉襖的袖頭晶亮,赤腳穿著一雙肥大破舊的黃皮鞋。

今天報上有「扒灰」的案子嗎?熊闊海用通常的暗號與他接頭。那報童雙眼一翻,目光凌厲,完全不是兒童的眼神,口中罵道:要是天天「扒灰」,當公公的還不都成老混蛋啦……

見暗號正確無誤,報童從帆布袋中掏出一大疊報紙、雜誌交給他,並且將找回來的零錢也還給了他,但是,這男孩的目光卻一直也沒離開他手中裝糕點的紙盒。

熊闊海沒有給他吃那兩塊昂貴的糕點,而是給了他一角錢,讓他去華界喝一大碗熱呼呼的羊雜湯,再吃兩塊紅薯面的餅子。見那孩子接過錢歡天喜地地去了,熊闊海不禁嘆了一口氣,他的女兒與這孩子的年齡差不多。

中午回到公寓,他猶豫了好一陣子,這才去敲旁邊那間由廁所改成的小房間。裴小姐顯然正在睡覺,隔著房門說她馬上就過來,然後他便聽到她衝下樓去洗漱的聲音,不一會兒她便神態拘謹,頭髮一絲不亂地出現在他面前。

熊闊海搶先說我已經吃過午飯了,便將一塊敷了一英寸厚的鮮奶油,上邊還頂著半顆紅櫻桃的蛋糕送到她面前,然後才把裝著另外一塊蛋糕的紙盒用麻繩吊在房樑上。

他讀中文報紙,裴小姐一邊用調羹小口地吃蛋糕,一邊細讀日文報紙。兩種文字的報紙上都有小泉敬二的消息,但都是事後報導,沒有利用價值。

吃過蛋糕,裴小姐下樓去找俄國老太太借了一點茶葉,沏了一壺茶上來,又從自己房中拿來兩隻乾淨的茶杯,說咱們既沒有牛奶也沒有砂糖,但俄國紅茶還是不錯的,然後她才說到正題:這小泉敬二是個壞人,好像干過不少壞事。

熊闊海不可能告訴她自己要殺人,也不可能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在以往的日子裡,他只讓她知道自己是一個靠翻譯英語小說維持生活的失業者。

這時,裴小姐的目光出人意料地向他一閃,居然像繡花針般的鋒利。她問:你找這個日本壞人,是想投靠他當漢奸,還是你原本就是個抗日分子?於是,熊闊海又發覺自己嚴重低估了裴小姐的智力,以往他只當她是一個惹人憐惜的女子,卻沒有考慮到她畢竟是一個明理的知識女性,便含混道:我絕不會當漢奸,但除此之外的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裴小姐收起目光,垂下長長的睫毛,但還是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你是抗日分子,那麼,你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熊闊海只好坦率地講出他對自己的評價而不是他的身份:其實我什麼都不是。

熊闊海不願意將裴小姐的這種探詢,以及她以往多次小心翼翼的探詢當成是一個單身女子對一個單身男人產生了興趣,他堅持認為自己對她的關心並沒有任何情愛意味,而僅僅是因為心底有那麼一絲酸楚的憐惜,讓他不由自主地產生了關愛她,保護她的豪情。他認為這是一位紳士對一位淑女,或者是一個大男人對一個小女子應有的態度,不如此便是粗魯和缺乏教養。

他們的這一番接近於真相的對會話到此告一段落,此後二人各自研究報刊,偶有交流,也只是關於小泉敬二的內容。最後,裴小姐終於在一份名叫《支研物價周報》的補白上,找到了日租界管理機構「居留民團」即將向安定地方秩序有功的小泉敬二贈送錦旗的消息,這個贈旗儀式同時也是歡送小泉敬二榮升的歡送會,地點在日僑俱樂部。這條消息證實了楊小菊提供的情報,但文中並沒有透露舉辦歡送會的確切時間。

裴小姐輕蹙眉頭,用牙齒咬住豐潤的下唇,思索了半晌方道:這會不會是日本人專門放出來的假消息?好讓你找不到他,或是故意讓你找錯地方?

看來裴小姐已經認清他是抗日分子,熊闊海也就不再過多地掩飾,便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不過,日本人傲慢得很,他們認為中國人不會聰明到來研究他們的經濟小報,所以,這條消息很有價值。

裴小姐又道:除了讀報,我還能做些什麼?只要能幫到你,我什麼事都願意做。熊闊海猛烈地搖頭:不行,這件事你還是忘了吧。

大大出乎熊闊海意料的是,裴小姐從棉袍中摸出一張名片送到他的手上,並且有意讓他清楚地感覺到她指尖上流露出來的氣血不周的冰涼。

這張雕版印刷的名片精美絕倫,上邊有手書的「楊小菊」三個字,在名片的背面用自來水筆寫著兩個電話號碼,都是日租界的局號。裴小姐向他解釋說:這第一個號碼是日軍華北司令部新近增加的一個電話,如果這台電話只在日軍內部或與憲兵隊通話,用的就會是他們自己的電話網,不會通過電話局,但是,如果它向外打電話,哪怕是打到日租界警察局,就必須得通過我們總機;這第二個號碼是日租界一處私宅的號碼,昨天夜裡沒有通話,我還不知道主人是誰。

這張名片是從哪來的?熊闊海不禁憂心如焚,這件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她道:就是這位楊先生讓我轉交給你的,他告訴說,如果你不能殺死那個日本人,你自己就會被許多人追殺;我不想讓你被人追殺,我要你好好活著。

熊闊海清楚地看到,裴小姐終於放鬆了長期處在嚴密控制之下的表情,讓淚水自由自在地流了下來,但他不得不搖頭,再搖頭,說你不能參與這件事。

裴小姐也在搖頭,堅持問道:我只想讓你告訴我一件事,你到底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

熊闊海堅持道:我不能對你說任何事,你知道得越多,煩惱也就越多,神經衰弱的病症也就更重了。他此時才突然意識到,裴小姐的性格其實並不像他原本以為的那樣柔順,她身上有一股難纏的執拗勁兒。

那麼你只告訴我一件事好嗎?那位楊先生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裴小姐的語調輕柔到極處,但仍然在追問。他是國民黨。熊闊海最終還是說了實話,他以為只有實話才能勸阻住她。

聞聽此言,裴小姐的表情好像發現了寶藏似的,一下子變得光彩照人,腮上的淚珠也彷彿笑了起來:這下子我就放心了,怪不得楊先生說你是他的競爭對手,原來你是共產黨,其實,我哥哥也是共產黨。

熊闊海警覺道:那麼,請問你是誰?

裴小姐接下來的講述,著實出乎熊闊海的意料。她說,我哥哥兩年前在北京被日本人殺害了,我只好一個人逃到這裡,不敢與家裡聯繫,也不知道他們的情況;我在這裡生活得很不好,心中很苦,幾乎就要發瘋了,幸好去年你搬到這裡來住,我的心情才慢慢好起來;你別介意我剛才說你要當漢奸,我是想逼你講出實話來;如果連你都對我沒有真心話,那我就再也沒有什麼可指望的了……

熊闊海說,所以……裴小姐說,我不能讓你像我哥哥那樣被殺,所以,我要幫助你做成這件事。熊闊海不得不再次拒絕:你的精神狀況,還有你的性格都不適合做抗日工作。

裴小姐的臉上出人意料地現出幾分頑皮,讓熊闊海感覺很陌生。她笑道:怪不得你像養小雞一樣護著我,原來你一直在小瞧我,但是,你怎麼就知道我成不了抗日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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