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借槍 第一節

熊闊海昨天傍晚便得知了「砍頭行動」失敗的消息,所以,當老於今早爬進他的閣樓,丟下偽裝身份的褡褳和「喚頭」,一屁股坐在門邊生悶氣的時候,他沒有先開口。其實,很多時候他都不會先開口,在被日本軍隊嚴密包圍的租界里做抗日工作,口若懸河可不是個好習慣。

老於的劣質捲煙將這間小小的「鴿子窩」熏得像座廟,而熊闊海則兀自在桌邊刻蠟版。每周兩期的《烽火報》是他兼任的重要工作,耽擱不得。由於整夜沒睡,他感覺眼球陣陣刺疼,便摘下眼鏡擦一擦淚水,然後將完成的蠟版藏在一疊舊報紙中,這才轉過身來面對組織上的領導,但仍然沒有開口。

老於將目光放在熊闊海的鞋尖上,口中道:他犧牲了,很光榮,只是任務沒能完成。

他這是沒能盡到自己的責任。熊闊海替剛剛犧牲的弟弟表示謙遜的時候,目光也在老於的鞋尖上。老於又道:對不起,是我的方案錯了,希望你能原諒。熊闊海道:這是組織決定,說不上是錯誤,也無從原諒。

他那英俊瀟洒,前途無量的弟弟就這樣毫無價值地犧牲了,但他又沒有權力去埋怨組織,因為,他的弟弟作為革命者,原本就是要隨時準備犧牲的。如今,組織上的領導真誠地向他表示歉意,他也真誠地接受了,但是,有一點他不能原諒,就是他很不滿意老於這次拜訪所傳達給他的明確暗示——讓他去接替他弟弟完成那個幾乎無法完成的任務,刺殺日軍華北司令部特高課課長小泉敬二。

這時,開寄宿公寓的白俄老太太在樓下高聲叫他:熊先生,樓下有人找。下得樓來一看,他發現坐在餐廳里等他的是英租界警務處的總巡捕喬治·安德森,另有兩名穿制服佩手槍的華捕守在大門邊。

請坐,我的老朋友。安德森示意白俄老太太把門關上。

安德森是本地出生的白人,在熊闊海的父親還沒把家業敗掉之前,他們住鄰居,兩個人一起上小學和中學,是「尿尿和泥」的交情,但是,自從熊闊海被組織上派回家鄉從事抗日工作之後,他便一直在迴避這個常會翻臉無情的愛爾蘭人。

安德森的開場白很客氣:你弟弟不幸去世我很難過,這樣以來,我們就有了共同的仇人。

熊闊海知道,就在上個月,安德森的弟弟和情婦在華界被日軍當作蘇聯間諜逮捕了,罪名是從事對抗大日本帝國的破壞活動,而實際上他們卻是在往英法租界里販賣海洛因。十幾天前,小泉敬二下令將他們二人與另外三十幾名抗日分子一起槍斃了。

安德森道:既然我們有了共同的敵人,我就需要你為我們共同的仇恨做一件事。

熊闊海能猜到安德森想讓他幹什麼,便攔住他的話頭道:我不殺人。

安德森咧開大胖臉笑了起來:如果你不肯去殺掉我們共同的仇人,我就上樓到你房間里逮捕你們的頭頭,逮捕你的情婦裴小姐,然後去愛丁堡道25號的地下室里抓住你的太太和女兒,把他們一起交給日本人。

裴小姐不是我的情婦。熊闊海口中抗議,心下卻在飛速地思索著解決辦法,然而,他根本就沒有辦法可想,很顯然,安德森已經掌握了他的一切。

如果老於在他的房間里被捕,同時他又沒能因為捨身保護領導而犧牲,組織上就有理由認定他是一個無恥的叛徒,為此他甚至找不到任何替自己辯護的借口——因為他的弟弟剛剛由於老於的錯誤決定而犧牲了。關於他的妻子和女兒的事,他也無法向黨組織解釋,一年前組織上派他回來的時候,曾明確要求他將妻子和女兒送到根據地去,但是,他違背了組織上的命令,偷偷地將她們母女隱藏了下來,而對組織上卻謊稱已經將她們送往上海的親戚家。

至於說他的鄰居裴小姐,那是個無辜的,憂鬱得令人憐惜的女子,如果無端將她牽扯進這場人命如草芥的戰爭中來,就必定會毀了他自尊自愛的男人之心,同時也毀掉了那個可憐的女子。

熊闊海回到樓上,見老於依舊坐在那裡抽煙,與他出門時不同的是,老於已經將手槍打開保險放在腳邊。老於問是什麼人找你。他說是情報俱樂部的秘書別斯土舍夫,來催我交明年的會費。他平日里的主要工作是在遠東情報俱樂部搜集有關日軍的情報,這也是組織上人盡其材,充分利用他在黃埔軍校的軍事背景和一口好英文。

老於接著抽煙,又過了好一會兒,再次滿面歉疚道:對不起,當初我們誤解了你,現在組織上已經決定,這次行動由你全權負責,而且,本地包括我在內的所有同志全都聽從你的指揮。

面對組織上的領導,他不能像面對安德森那樣說「我不殺人」。革命是一項有紀律的事業,組織上的決定他必須執行,更何況,除去組織上對他的信任和倚重之外,安德森對他的威脅也是無法抗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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