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絕交 第六節

我到看守所里去看望老黃,他沒死,只是右臂吊在了胸前,頭上的繃帶又黑又臟,像個國民黨的敗兵。我說要再演《南征北戰》,準定有你個角兒,不過你比我老舅還是強點,他讓斧子把敲得滿腦袋都是包,佛爺賽的,供起來就能燒香。

老黃說你老舅那個渾蛋瘋了,一準是想自殺,把我也拖累進去,險險沒了命,哪有這麼傻的?

我說我老舅想自殺也是你逼的,你要是痛痛快快跟他絕了交,他早娶上楊二姑,過小日子去了,還會有這事?

聽罷我這話,老黃像是挨了一悶棍,先是一怔,而後兩眼翻白,栽倒在地。我想,我大概又把話說錯了。

老舅跟楊二姑結婚那天,老黃死活不肯露面,他把自己關在小屋裡縫鞋,一個人。我跟著我娘去請他,見他正在給一雙棕白兩色的皮鞋緔鞋底,這是我見過的最精緻的一雙鞋,漂亮得沒法說。我認得,這是我的那塊皮子。

我說新娘子已經來啦,沒你這大舅爺送親,新娘子不肯行禮。

他什麼也沒講,傷殘的右臂吃力地把錐子穿過皮革,頭幾乎俯到了鞋上,頭頂有一塊長長的傷疤,反射著光。這次我咬住了嘴唇,沒說他的傷疤比鞋楦還要亮。

我娘勸說了好久,他動也沒動。

親友們都到齊了,大師傅把刀勺敲得丁當亂響。的確,時間已經太晚,再不開席,對新娘家的親友便是不敬。

老舅親自去請老黃,過了好久,他一個人垂著頭回來,眼睛血紅,神氣不善,像是要找誰幹上一架。

也許,兩個人這次真的絕交了?我在一邊瞎猜。

要不,我去請他?楊二姑終於開了口。她這是與老舅商量。

這地界哪有女人說話的份?楊二姑今天的膽子大過了天。我想。

酒席開了出來,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但是,我一點也沒有食慾,只是守在門邊,盼望著楊二姑回來。

我琢磨著,如果老黃肯來會是怎麼一個情景?單拿「義氣」來衡量這裡邊的意思,怕是說不大清楚。這件事已經超出了我的人生經驗,但我仍然在努力地猜解。要想快快長大,就得在「事」上學習。

老黃還是沒有來,但楊二姑帶來了他的一句話,他說:要想我來,可以,但有一個條件,打明兒起,你家老爺們兒得跟著我學手藝。

半夜裡,客人散盡,老黃終於來了,和我老舅蹲在院子里,倆人就著折籮盆子喝了個爛醉。

從第二天起,我們這條街上便又多出來一名鞋匠,而少了一個豪強。

此後多年,我經常問楊二姑:你那天帶過來的話,是老黃本人說的么?

她原本就話少,每到此時,便笑而不答,臉上偷偷地浮起大片的幸福與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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